玄都城，将军府。
林长念一回府，肚子里窝着的那团火就彻底爆开：“兄长，我看他就是故意玩咱们！说好了只要那妖兽同意，他们就不干涉，临了跟我们说不借，这算什么？”
林长怀虽然难掩失望，却也看得明白：“他们既不同意，我们也无计可施。以你我的身手绝对不是他们的对手。”
林长念愤愤不平：“下次别让我碰到他们！”
这时，管事庚叔进来：“大公子，三公子，前日有人送了封信来，说是交给两位公子亲启。”
林长怀接过信打开，只看了一眼，便蹙眉不展：“药王谷来信，说是师傅又不见了。”
林长念也是一惊，腾的站起来：“什么？怎么会……上次储谷主不是还说师傅的病已经好了很多，怎么又……”
“长念，你留下，我立刻去一趟药王谷。”
“兄长，我同你一起去。”
林长怀按下他道：“咱们刚从外面回来，还没同爹报平安，哪有一道又出去的道理？最近朝堂上不太平，爹恐怕也少不了烦心事。你留下，好歹帮衬一二，还有，去湖柳山庄看看……”
林长念虽心中焦急，却也听从林长怀的安排，点头同意：“好，兄长，那你记得随时传信给我。”
“放心。”
*
积明山方圆百里，树深林密，葱茏幽清。
对面的峭壁上挂着一道水帘，如蛟龙俯冲，在下方汇成一个圆形不规的深潭。
白泽在潭中撒欢，时而潜入水底，只露两只长角；时而仰面浮在水上，口吐水花。
男人负手立在林子里，厚重的目光连三月春光都逊色不少。
天边划过两道灵光，倏尔落在他身后五步开外。
红衣女子退到一旁，与她同来的男人一袭隆重的玄色锦袍，绾了个严正利落的高髻，显得一张脸格外精神。头戴黑金冠，腰缚黑金带，腰间配饰无一不全。
他看起来有些紧张，面上虽不显，但嘴唇微干，眼底也有些极度紧张后难以释然的失神。
他望了一眼跟前的背影，尽管相隔如此之近，但他并没有感觉到任何来自上位者的威压和气息。似乎跟前立着的，只是一个普通人。
但他还是不由得蜷紧指节，喉头发紧。
他没有经历过三万年前的动荡，但他亲历了十六年前那场混战。
曾几何时，他诸方自认是妖界最善战的战将，甚至连妖君离昊也并不放在眼里，直到那柄天幽剑携灭世之力挥向妖界之时，他才意识到，他，甚至整个妖界，都将会被人摧毁。
他并非战无不胜，也并非无坚不摧。
妖界覆灭之时，万妖存亡之际，他已经做好灰飞烟灭的准备，昭南城外的盘龙门却化身太初金龙，以开天辟地之势挡住那柄黑光巨剑。
妖界盘龙门，相传是三万年前，神尊降罪妖界，防止妖界冲击神界而铸的大阵。就跟魔界的羽沉河一般，一旦妖魔两界有异动，便可立时封印两界。
但三万年间，盘龙门从未显过威力，羽沉河也平静无波，反道在两界存亡之际，化身镇方神兽，护持两界生灵。
诸方从前虽不敢冒犯尊神，但心中有多少敬畏，却很难说。
可那一刻，看到那柄巨剑虚影在妖界上空化为飞灰，浩瀚如海的威胁散去，他才真正感受到尊神之力。
他这个人，这颗心，才真正折服。
他望着跟前的人，微颤着手撩起下摆，郑重一跪，伏地深叩，以额贴地，一字一顿道：“妖界诸方，拜见神尊。”
男人声音清冷，毫无情绪：“起来吧。”
诸方一动未动：“诸方谢神尊护佑妖界之恩，妖界万族永感神尊大德。”
男人淡声道：“本尊叫你来不是听你说这些。”
诸方眼底微红：“请神尊明示。”
“妖界如今局势如何？”
诸方道：“妖君以下犯上，冒犯神尊，为妖界引来大祸。昔日妖君亲信已尽数被诛，如今万族群龙无首，各族纷纷自立，杀伐不断，民不聊生。”
“依你之见，当务之急该如何？”
“当务之急，是重立新君，终结战乱。妖界征战多年，早已兵乏将殆，诸方以为，休养生息才是上策。”
默了片刻，男人道：“日后，由你执掌妖界。”
诸方一震，立时叩首：“诸方不敢。从前诸方目空无人，自恃有几分本事，便自认能为妖界谋福祉。但经此一事，诸方深知无力胜任。”
男人道：“有自知之明，难能可贵。”
诸方再拜，眼眶湿润：“请神尊收回成命。此一战，诸方身侧良将尽折，兄弟尽没，跟随我多年的将士死伤殆尽，我实在不忍……不忍……”
诸方哽咽。
男人突然问道：“白泽一脉，在妖界安身有多少年了？”
诸方半天才反应过来：“……回神尊，恐有数万年了……”
男人道：“三万年有余。白泽祖上是灵泽麾下大将，当年灵泽战死，白泽神力尽废，根基尽毁，沦为普通兽族。”
诸方眼中惊愕：“原来白泽一脉是……可它们如今，连自保之力都……”
“日后，望你善待它们。”
诸方道：“白泽如此功绩，神尊为何不恢复白泽神力？”
旁侧红衣女子闻言，眉头一皱。
“诸方……”男人叫了他的名字。
“诸方在。”
男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素手一抬，一枚通体闪耀着金光的玉牌赫然出现，继而飞到诸方面前，上面古老繁复的花纹与神界大门上的纹饰一模一样。
“我以尊神之名，令你执掌妖界。望你秉持本心，善待妖界众生。”
男人厚重的声音逐渐变得空灵。
话音刚落，只见玉牌浮于上空，突然，一道金光自玉牌中迸出，浩瀚之力猛然灌进诸方体内，诸方赫然仰头，双目圆睁，眼中流光似水，体内妖力翻涌，如江河奔腾，万马齐鸣……
足足一柱香功夫，玉牌骤然散作银灰，金光散去，诸方的瞳孔恢复本来颜色，唯一不同，只是眉心多了一枚神印。
缓过神来，他并未觉得身体有任何不适，反道通体畅快，体轻如羽。
男人道：“你非上神之躯，暂时只能短暂催动体内神力。望你日后勤勉修习，多多进益。”
“神尊……”诸方觉得有些不太真实，但更多的却是惶恐，“诸方多谢神尊错爱，但诸方恐……恐会辜负神尊。”
男人道：“诸方，或许，你早已知道该如何做一名妖君，但如何做好妖神，是你但存一息，都必将会面临的问题。你不必担心会辜负我，你只需记着，不要辜负你死去的兄弟和将士们，便足矣。”
诸方骤然红了眼眶，再次重重叩首：“是，诸方定当铭记神尊今日教诲。”
男人道：“去吧，把白泽带回去。”
诸方再拜：“是，诸方告退。”
男人始终未回头。红衣女子引着诸方离去，在积明山外将白泽交给他：“有劳妖君。”
诸方看了一眼地上巴巴望着红衣女子的白泽，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盘旋在心头的疑问：“花芜上神，诸方有一疑问，还请上神解惑。”
“说。”
“神尊为何不恢复白泽神力？带回神界？”
花芜看着他，诸方感受到眼前这双美目中不太友好的情绪。
诸方自知失言，忙又道：“诸方失言，还请上神勿怪。”
顿了几秒，花芜道：“花芜有一疑问，想请妖君解惑。”
“不敢。诸方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花芜道：“妖君方才说，身侧良将尽折，兄弟尽没，敢问妖君，为何不救他们？”
诸方喉头发紧：“上神此话……我若能救，还……”
话到嘴边，诸方戛然而止。
花芜看着他恍然大悟的神情，眼中竟有几分欣慰。
诸方怔然许久，突然道：“可离昊上神说……”
花芜没有多言，只留下一句：“这条路，还很长，慢慢走吧……”
诸方：“……”
水潭边。
男人望着水中的倒影：“妖界势力错综复杂，诸方要坐稳妖君之位，恐怕不易。你暂时留在妖界，必要时助他一臂之力，顺便查探幽冥踪迹。”
“主上，此事可交给稷辛上神，花芜想跟着主上。”花芜向来直言直语。
男人道：“四十九道天雷，少说要养一二百年。此事非你不可。”
花芜还想说什么，却在看到男人的眼神后默然接受了安排：“是，花芜遵命。主上接下来有何打算？”
“下界有几处封印出了问题，加固之后便回神界，三万年前没有解决的麻烦，势必不能再拖了。”
“……”
*
积明山下最繁盛的城池唤作阜宁。
这些日子，入山抓捕妖兽的仙门来了不少，各家修士挤满城中的客栈，街头巷尾自然也比往日更加热闹。
妖兽没见到踪影，但城中各处的茶楼酒肆却盛传各种各样精彩的除妖事迹。说书先生舌灿莲花，观众听的兴起，欢呼喝彩一浪高过一浪，就是街上也能听到里面雷鸣般的动静。
如今才三月中旬，寒意已然散去，但凉意还在。
从街角刚转过来，迎面一人正东张西望，甫一瞧见他，眼中一喜，赶紧就抬脚迎过来：“道友，怎么是你？”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前几日在积明山中遇见的林长怀。
重矅并无意与他多言，只作不识，绕过他便往前去。
林长怀快步跟上他，还未看出旁人不欲与他多言：“道友，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林长怀，我们在山中……道友！”
重矅停住，林长怀亦停住。
重矅面无表情，这张面孔像是从来就没有过表情。
林长怀有些畏他，不单是他沉默少言，更畏惧他眼底的深邃。
那种深邃如同璀璨星河，如同浩瀚海洋，只知道里面广袤无垠，深不可测，但谁也看不清里面装着什么。
“道友……”
他的个头约摸只到对方下颌处，因此他不得不微微仰着头。
如此，他就不得不直视那双睫羽微垂的眼睛。
“道友……”林长怀怀着一种忐忑的心情开口，“有件事我想同你商量商量……”
重矅看着他，漆黑深邃的眸子像一汪深潭，更像一口古井，纹丝不动。
林长怀摸不准他的脾性，但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我的确很需要白泽的精血作药引，请道友行个方便。无论道友有任何要求，在下一定尽力满足。”
沉默。
林长怀再次恳求：“在下说话算话，若是道友不放心，我可以立下字据，或者，道友你可以先提要求……”
重矅欲走，林长怀当即错身拦住他的去路。
街头人来人往，两人就这样僵持着。
“非是在下存心为难，”林长怀面色微窘，“实在是在下的确很需要这味药引，我向你保证，我只取三滴精血，绝不会伤它性命。”
重矅的视线投落在他身上，他从少年的眼睛里看出隐隐的倔强，今日他若不同意，只恐他能一直拦到他同意为止。
正僵持着，楼上突然掉下一个酒壶，砰的一声，落地在二人脚边炸开。
两人同时抬眼，只见对面二楼立着一个雪色人影，神色古怪，似笑非笑，下一秒，整个人就毫无预兆从二楼翻了下来，轻盈飘逸的雪袍绽开，像一朵跌落雪山的冰花。
林长怀眼中一震，一个箭步冲上去，人稳稳落在怀里，但他明显感觉到有人扶了一把。
周围人群发出惊呼，并迅速围拢过来。
“师傅，师傅……”林长怀大惊失色。怀中人却两眼空洞，宛若失神，毫无反应。
他赶紧将人抱起来，吃力的挤开人群。临离开时他朝人群瞟了一眼，重矅早已不知所踪。
他只好将人带回客栈安顿好，迅速给药王谷去了信。
当夜。
重矅于房中冥神，突然察觉到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在门外徘徊。他立时追出来，那东西逃的虽快，却也快不过他。
他立于高处，视野开阔，只两指微抬，一道金光虚影从指尖化出，迅速结成金色密网，向那团乱窜的黑气扑去。
黑气落荒而逃，在金光的追击下，慌不择路，竟猛然钻进周围的民房，登时没了踪影。
重矅四下寻了许久，但那一缕气息实在太过微弱，无疑是大海捞针。他飞身落到阜宁城中最高处，将神识铺天盖地撒出去，顷刻间覆盖整座城池。
他的神识强大而又灵敏，只要这股气息在城中任何一处留下过痕迹，都绝不会逃过他的眼睛。就好像那团黑气自生了一条尾巴，无论如何，都躲不开他的追踪。
很快，那团黑气便被察觉，并在一瞬间准确定位。
他睁开眼睛，只一瞬，便出现在目的地。
深夜空旷的城池冷清中透着几分说不出的寒意，河边更是凉到彻骨，而今夜，似乎连天边的孤月也结了一层霜花。
静。
静的连水波拂动的声音都听的一清二楚。
猛然间，背后一道寒意逼来，顷刻他便化成一道金色灵光落在它处，接着，砰的一声炸响，河中水波被这一股力量一分为二，切开两道巨浪，久不能合，而水波尽头的凉亭被当场劈成两半。
重矅看向这股力量的来源，却见河岸上赫然立着一个如玉洁白的人影。
霜色月华下，如流云倾泻的白发和熠熠生辉的银面，本该如月下仙人，但他周身雪袍涌动，手中长剑森然，通体杀气竟如暗夜修罗。
眨眼间，人影就出现在他跟前，与他仅一息之隔。
四目相对，长剑猛然挥来，剑锋在距他脖颈半寸处错开，重矅一跃退到河对岸，河中登时掀起数丈高的巨浪。
两人隔河相对。
长剑入水，继而破水而出，剑如游龙带起河中巨浪，如水龙腾空，张牙舞爪扑向重矅。
重矅飞身避开，水花未落，瞬间凝成不计其数的冰棱利箭，将他团团围住，从四面八方万箭齐发。
磅礴的气息铺天盖地砸下，威压也从四方一涌而来，仿佛要将他扯成碎片，他立在箭阵中央，目色沉静，冰棱箭镞在他视线中无限放大，放大……
突然。
所有的冰箭陡然停在原地，静止不动，就连磅礴的气息和强大的未知威压也在一瞬停滞。
下一秒，一道更加磅礴的气势如江河奔腾，银河泻落，从剑阵中央炸开，巨大的神力将冰箭一寸寸碎成齑粉，那股威压和气息被碾压的极速后退，瞬间被这股强大的神力吞噬，并迅速波及开，强行消解在河中……
“嘭！嘭！嘭！嘭！……”
整条河一瞬炸响无数，冲天巨浪连成一条首尾不见的巨形水龙……
水花坠下，重矅安然立在对岸，身上半点水花未溅。
来人足尖轻点，长身掠起，长剑破开层层水花，刃锋染霜，直逼他咽喉。
重矅脚下未动，剑到吼间，只两指一抬，便夹住这柄寒铁。继而，手腕一动，人便被长剑带出飞向旁侧……
十数回合交锋，重矅脚下仍纹丝未动，对方却已有些体力不支。
在来人再次凌空斩来之时，他闪身出现在对方身前，一把掐住对方脖子，继而，挟着对方从半空极速坠落，大手一抬，猛地将人砸在河岸上。
砰的一声。
身下石板裂纹碎出数米开外。
“咳……”
地上之人立时口中呛血，顷刻喷的银面上到处都是，猩红一涌而出，迅速染红胸前的如霜白袍。
重矅冷眼看着，继而就要起身，谁知，手腕却被一把攥住。
他欲抽走，腕上的力气却大的惊人。
“……”
他盯着地上的人，地上的人动了动嘴唇，似乎说了句什么，但他不断呛血，喉咙响动，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师傅……师傅！师傅！”
林长怀的声音如黎明的光穿透黑夜，逼入耳膜。接着，人跌跌撞撞扑过来，惊慌失措到完全没了主意：“师傅……这……这……”
重矅再次试图将手抽走，但腕上却似戴着铁箍一般。
林长怀手足无措的替人检查伤势：“师傅，这……这是怎么了？”
“他要杀我。”
林长怀连连摇头：“不是的，师傅他只是发病了。”
重矅：“病？”
林长怀将人扶起来，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让他松开抓住重矅的那只手。他只好向他求助：“道友，今夜实在抱歉，是我没看顾好病人，能不能麻烦你先随我走一趟，送我师傅回客栈，他需要治伤……”
重矅面色不虞。
林长怀只好再次恳求他：“道友，人命关天，求你先救救我师傅，改日我一定向你赔罪。”
重矅面无表情。
见他没反对，林长怀将人背起来，重矅随他二人一同回了客栈。
大夫进进出出，到处理好伤势，将药喂下去，已近三更。
林长怀一直寸步不离守着，见重矅只能坐在床侧冥神，他很是过意不去：“今夜实在给你添了许多麻烦，所幸，大夫说师傅的伤势并无性命之忧。”
重矅睁开眼睛：“他经常如此？”
林长怀道：“师傅从前发病，只是心智变弱，今夜这般情形道是头一回。道友，你可有受伤？”
“没有。”
“那就好。只是……”林长怀心疼自己师傅，不免多说了一句，“道友你下手未免也……太重了些。”
重矅道：“我怎知他是犯病还是当真要杀我？”
林长怀自觉理亏，不好多说。
重矅再次试图将手腕抽走，仍旧无济于事。
林长怀看了看，又和声道：“道友，不如，今夜，你就先在此歇息，待明日师傅醒了……”
重矅阖上眼睛，不愿再听他多言一字。
作者有话说
第208章 长相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