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芜用了个迷雾阵让船从包围圈离开,但他们的必经之路上,早已有另一艘大船横亘在前面。
萧莲舟笑意温和的立在楼船二层看着他们的船靠近,重矅刚欲让花芜改变风向,就见他身侧出现另一个身影,白发如云,素袍洁净。
直到船停住,萧莲舟看着他说:“花公子,叔父想请你移步衍天宗,不知方便否?”
花芜道:“敢问萧宗主,若是我家公子不方便,萧宗主可否将路让开?”
萧莲舟一笑:“姑娘说笑了,纵是将路让开,花公子也只会陷入昨夜的窘境,与其如此,不如上船一聚,若是误会,莲舟愿做个调停。”
话音未落,萧珏已落在重矅面前,剑锋贴着他的脖颈。
“上船。”萧珏说。尽管他带着银面,却不难看出他并不平和的情绪。
花芜就要动手,重矅一个眼神制止了她。
后面的船很快追上来,重矅思索了一下,并未坚持,跟花芜上了萧莲舟的船。
船顺风而行,几人围坐在甲板上,侍从斟好茶水,谁也没动。
萧珏没有当场发作,但态度显而易见。
萧莲舟左右看看,意识到气氛并不和谐。他与萧珏向来不亲近,自然猜不透他的心思,而重矅么,他也不甚了解此人,此刻他神色平静,竟是半点情绪也看不出来。
老实说,他想象不出他二人之间会有需要调停之事。只是看萧珏的态度,似乎此事还不小。
一时有些冷场。
好半天,他才起了个话头:“花公子可是身体抱恙?”
“不碍事。”
气氛再次尴尬。
“师傅,你看我抓到了什么?”
楼梯口处快步上来一个少年打破了这个尴尬的局面。他手上提着一篓鱼虾螃蟹,都还活蹦乱跳。袍子湿了半截,发丝上沾着水珠,但当他把手中的鱼篓举起来那一刻,整个人熠熠生光。
他坦然走过来,满脸春风和煦的笑,毫无稚嫩畏缩之态,“师傅,宗主,咱们行船也忒无聊了,我给你们烤河鲜如何?”
萧莲舟正好借此机会打破僵局,便笑问:“阿煦还有这样的手艺?”
少年笑道:“看来宗主不信,那我还真得露一手。”
“那我们今日可有口福了。”
少年进船舱搬出来一个小巧的炭火炉子,便开始处理鱼篓里的河鲜。
他年纪不大,做事却利落。
高马尾环在银扣里,袍子扎在腰间,整个人看上去干净爽利。
花芜的视线在少年身上停留了片刻,莫名低头沉思起来。
萧莲舟说:“这是叔父刚刚收下的弟子常煦,年纪尚小,花公子不要见怪。”
重矅的视线从萧珏身上收回来,捏着面前的茶杯道:“素闻扶华仙君不问俗事,从不收徒,不想竟有破例的时候。”
萧珏冷淡道:“觉得合适,便收了。”
“何谓合适呢?”
萧珏干巴巴道:“处处合意,便是合适。”
重矅端起面前的茶喝了一口,茶水只沾湿他的嘴唇:“合意本就难得,处处合意,更是难得。”
萧珏抬眼,两人对视,重矅语气温和:“有仙君这句话,是他的福气。”
萧珏心头微促,没来由的有些心虚。他觉得自己的所有心思都暴露在重矅的目光下,本来他还有些气势上的得意,可突然就觉得没意思。
萧莲舟看向他二人,重矅将视线落在别处。
突如其来的沉默。
常煦进进出出,不大一会,他就将可放置在桌面的炭火炉子拿过来,将火钳备好,又将收拾干净的鱼虾螃蟹端出来,备了几味简单的调料,和几只干净的碟子。
他手脚麻利,迅速铺开:“这是刚从河里捞起来的,可新鲜了。师傅、宗主,还有花公子,你们可一定得尝尝。”
常煦边说边拣了鱼虾烤起来。
看得出来,他做这些很是熟练,他专注的时候很容易让人忘记他只是个少年。
每个人似乎都若有所思。
常煦将烤好的鱼虾放到他们面前的碟子里,又用筷子剥去虾壳,将晶莹的虾仁放在萧珏面前:“师傅,您尝尝看。”
萧珏拿起筷子尝了一口。
“怎么样?师傅。”
“不错。”
“您再尝尝螃蟹。”
常煦赶紧将蟹肉剔出来巴巴的送过去,萧珏尝过之后,仍道“不错”。
常煦说:“师傅若是喜欢,徒儿带些回宗。现在正是吃蟹的时节,我还会做醉蟹,味道更加鲜美。”
萧莲舟微笑道:“阿煦真是周到体贴。”
见重矅始终没动,常煦问他:“花公子,你不尝尝吗?”
花芜朝重矅看了一眼,心思澄明,过来道:“我家公子不宜食寒凉之物。”
常煦道:“我竟未注意到花公子身体抱恙,那我给花公子烤些鱼片吧。”
花芜接着道:“几位见谅,我家公子不宜在风口久坐,失陪。”
重矅起身,萧莲舟吩咐陵晋带他们去船舱休息。
重矅刚走,萧莲舟也借故起身离开,跟了过来。
萧珏不自觉看向他二人,只觉得口中河鲜滋味全无。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船舱,萧莲舟进门时,花芜正在替重矅解开身上的披风,见他进来,花芜将披风放到旁边,转身出去了。
萧莲舟在他脸上打量了一番,道:“我拿了些酒过来,花公子喝些会觉得身子暖和不少。”
重矅道:“多谢,只是大夫交待不宜饮酒。”
“这样啊,”萧莲舟笑笑,“道是我考虑不周了。”
萧莲舟口里如此说,却并未有离开的意思,反而在旁边落座:“不知花公子与叔父因何事不快?”
重矅也在旁侧坐下,淡淡道:“一点小事。”
“叔父向来宽容,看今日情状,道不像是小事。”萧莲舟让人取了壶茶来,似乎是要久坐,“花公子若不介意,我可以帮忙。”
“无论大事小事,说到底是花某的私事,不劳萧宗主挂心。”
萧莲舟脸上并未有不快:“花公子何须客气?叔父的脾性我是了解的,花公子的为人,我自然也信得过,若需要帮忙,尽管开口。”
“不劳费心。”
一阵沉默,萧莲舟却并未觉得气氛尴尬,反道自若品茶。
“听闻花公子常年游历,想必走过很多地方。”
“天下之大,一个人穷毕生之力所行的也不过二三。”
萧莲舟轻啜了口茶,选择性忽视他的话:“可去过春风城?”
重矅不明白他为何会独独问起此处,但还是如实道:“去过。”
萧莲舟眼角微抬:“何时去的?”
“很久之前,记不清了。”
萧莲舟的眼角染上几分笑意:“我常年在衍天宗,甚少有机会四处走走,花公子若不介意,不妨同我说说此处的风土人情。”
重矅道:“不记得了。”
萧莲舟眼角的笑意微微凝固:“时间太久,不记得也正常。我记得上一次去,还是数十年前的事情,印象最深的是城中有一美酒唤作四季春,此酒滋味醇厚,令人难以忘怀。”
重矅道:“花某滴酒不沾,不曾尝过此酒滋味。”
萧莲舟浅笑:“道也无妨。除了酒,还有很多东西值得回味。”
说着,他突然话锋一转:“说起来,我道有些好奇,叔父常年闭关,很少下山,如何会与花公子相识?”
“机缘巧合。”
重矅淡淡几个字概括了所有,萧莲舟看出他不愿细说,也就没再多问,又寒暄了几句,这才离开。
待萧莲舟离开后,重矅闭目养神,舱门被打开,门外有人进来,下一秒,脖颈上便是一凉。
他睁眼,萧珏的剑抵在他脖子上。
重矅很平静,似乎都在意料之中:“月余未见,看起来你一切都好。”
萧珏并无意与他寒暄:“你应该清楚我为何而来。”
重矅道:“我不清楚。”
萧珏气道:“为何要那样做?”
重矅道:“做什么?”
“登徒子!”
手中剑锋一偏,重矅脖子上登时鲜血直流。萧珏立马收了剑,刚欲上前,脚下又停住。血在素白的领口晕染开,格外显眼。他转身就要出去,重矅叫住他:“不碍事,不用包扎。”
萧珏转身看着他,重矅说:“你出去拿药,反道惊动大家。过来坐。”
萧珏在旁边坐下,有意无意朝他脖子上看。
重矅拿起一只干净杯子,给他斟茶。萧珏问他:“你生病了?”
重矅说:“一点风寒,吃几剂药就没事了。”
“那为何还出来?”
“你不是悬赏捉拿我吗?”重矅语气平静,就跟寻常没有任何两样,“十万灵石,足以让整个修真界趋之如骛了。”
萧珏微微睁大眼睛。
重矅看在眼里:“看来你并不知道这件事,我还以为是你想见我。”
萧珏神色复杂,他很矛盾,心底的两个声音谁也无法说服谁。他自己也没想到,他会如此平和的跟这个人坐在一起。
“我的确在找你,”萧珏看着他说:“悬赏令也是我的意思。我感激你那段时间对我的诸般照顾,但是,这不代表你可以冒犯我。”
“我明白,”重矅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未经允许,对你做了不好的事情,你厌恶我,甚至恨我,都是应当的。”
听他这样说,萧珏忽然感到有一丝迷茫。
他厌恶他吗?
不。
他恨他吗?
也不。
他说不清,也明白不了自己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绪。无论当时,还是之后,甚或此刻,他对那件“不好的事情”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抵触。
他有一种莫名奇怪的直觉,隐秘而又蠢蠢欲动。
“你是无涯吗?”他突然问他。
沉默。
萧珏盯着他的脸,急切的想要听到他的回答:“你是无涯吗?”
他的直觉暗示他把这两个人联系起来。
萧珏看着他的眼睛,努力想要看进他内心深处:“那晚……我好像听见你说,让我用心看你是谁,你是无涯,是吗?”
他的声音微微发抖,连瞳孔都在颤:“……是吗?”
重矅注视着他,缓声道:“如果我说是,你就不追究这件事,对吗?”
萧珏坚定的点了下头,如果他就是谢无涯,他为什么要追究?他愿意跟他做任何事情。
“那如果我说不是呢?”
萧珏瞳孔一颤,喉头滞涩:“你说是,我就信你……”
重矅叹了口气:“虽然我很想说是,但我不能骗你。”
萧珏欲辩无言:“你撒谎……”
“你觉得我从上到下,哪一点像那个逝去之人?”
“……”
萧珏无言以对。因为他无法欺骗自己,面前这个人身上找不到一点谢无涯的影子,那一点点可怜的相似,仅仅来自于他的直觉。
“你为何不肯承认?”他需要他的承认,否则,那永远都只存在于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他不要感觉,他要活生生的人,“你是无涯……”
重矅不再看他:“我不明白你为何执着于一个死去的人,如果你一定要我承认是他,才能心安理得的接受我,那好,我是他,你满意了?”
一瞬,萧珏感到无力,更感到绝望。
重矅说:“一个人,过去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以后是谁。谢无涯只会停留在他死去那一年,不会再活在这世上任何一个角落,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
“意思就是,你永远都不会再见到他。逝者已逝,何必执着?”
萧珏抬眼看着他,眼底慢慢失去光泽:“如果你不是他,凭什么让我接受你?”
“他不重要……”
“那什么重要?”
“……”
重矅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只要他想,他可以是任何人。但他只能是重矅,绝不能是任何人。他从亘古遥远的过去走到今日,并不是为某一个人而来。
“在我跟他之间,你还是选他,是吗?”
萧珏眼底失神:“你从来就不是选择。”
重矅垂眸:“我明白。”接着他说,“我接受。”几秒后,他做出一个决定:“这件事原是我思虑不周,给你造成困扰,如果你愿意,我接受以任何方式补偿你。”
萧珏觉得这话听起来有些滑稽,如果他是谢无涯,他要他的补偿做什么?如果他不是谢无涯,他凭什么跟他提补偿?他没好气的说:“按衍天宗的规矩,凡邪淫者,鞭三十。”
“……好。”
一条竹节银鞭从他袖中赫然飞出,重矅平静的看着他,似乎他做任何事他都欣然接受。萧珏被他看的没脾气,鞭子还没落下去,心里那口气已经泄了,此刻他更多的是无助。
这个人跟谢无涯的反应简直截然不同。谢无涯从来不会在受罚的时候表现出欣然接受。
可这个人,就像没有喜乐哀愁的木头,似乎任何事情都不足以牵动他的心扉。他不明白,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冒犯于他?
他想不通,既觉得此事憋屈羞愤,心头又疑惑重重,整个人被压的喘不过气。
他收了鞭子,站起来往外去,他察觉身后有一丝灵力波动,但他没心思关注这些,他只想快些逃离这个地方。
人刚走,花芜从门口进来。
重矅说:“船靠岸后,便不再与他们一道。”
花芜退出去,将房门阖上。
重矅衣袍上有血迹一瞬晕开,猩红艳丽,交错纵横,足有数十道之数。
他阖眼,那些血迹又一瞬隐去,像他的情绪一样,藏进无人知晓的地方。
*
萧莲舟从重矅处出来便立在船头,眺望远处,似乎只有望着长河的尽头,他的心绪才能稍显平静。
有些事,就像一场令人难忘的梦。时不时会浮上来,刺挠他的心。可他对此却无计可施。
河风刮起他的袍服,明明八九月的天气,却觉得刺骨寒凉。
常煦抱着披风出来,不过一转眼的功夫,萧珏却已经不在。左右看看,只瞧见萧莲舟的背影。
他走过来:“宗主……”
萧莲舟眼中一怔,似乎听到不可思议的声音。
他徐徐回身,那张面孔撞进眼底,就像一枚钉子扎进去。
常煦看到他嘴唇轻微动了动,但他没听清他吐出的音节,他有些疑惑:“宗主?”
“是阿煦啊……”萧莲舟凝视着他,脸上慢慢露出如常温和的笑意,“在找叔父?”
常煦点头:“方才师傅还在外面,一转眼的功夫就……”
“许是进去了。”
常煦准备也进船舱,便顺手把披风递给萧莲舟:“船头风紧,宗主小心着凉。”
萧莲舟微笑着看着他:“阿煦,修行之人没那么容易着凉。”
“可我看花公子就……”
“帮我系上。”
常煦替他把披风系好,萧莲舟始终温和的看着他,看的常煦不自在,领口的绑带系了两次才系紧。
“宗主,那我进……”
“方才我见你一直照顾大家,都没怎么吃。”
常煦想不到他还会注意这些,笑道:“都是弟子应该做的。”
萧莲舟的神色愈发温和:“你总是这样,只会照顾别人,不会照顾自己。”
常煦听的有些不好意思:“多谢宗主关心。”
“过来。”萧莲舟坐回炭火炉子跟前,桌上的东西都还没撤,他手指一抬,往炉子里加了把火,“吃鱼吗?”
他口里在问,手上已经将鱼烤上了。
常煦就要帮忙,萧莲舟按下他:“乖乖坐好。”
鱼的香味很快飘出来,萧莲舟将烤好的鱼片夹给他。常煦边吃边十分捧场的说道:“宗主,没想到你的手艺比我还好,方才是我班门弄斧了。”
萧莲舟微笑着说:“你一向如此嘴甜讨叔父欢心?”
常煦说:“我想讨,没讨上。”
萧莲舟问:“此话怎讲?”
“寻日在宗里,我见师傅一面都难,哪有机会讨他欢心?”
“不是叔父要求收你为徒?我以为他会待你很好。”
“师傅待我还是很好的,给了我很多厉害的功法秘籍。”
“那你能看懂吗?”
常煦不好意思的笑笑:“大部分都看不懂。”
“叔父性子冷淡,也是头一遭收徒弟,难免疏忽。以后你要是有不懂的地方,也可以来问我。”
常煦有些受宠若惊:“真的吗?”
萧莲舟笑而不语。
“多谢宗主!”
萧莲舟注视着他,常煦心里觉得怪怪的,道也没多想。
*
起风了,天由晴转阴,像是暴雨的前奏。西边那块黑沉沉的云彩就快飘到头顶。
船是逆风,比顺风慢了一个时辰。好在靠岸的时候,那块云彩刚好飘到阜宁城上空,他们一行前脚刚进路边的凉棚,后脚就开始落雨。
大雨倾盆,水雾缭绕,外面三三两两的行人匆匆往家赶。
几人看着这场雨,各怀心事。
雨停了,候在城里的马车已经备好,萧珏带着常煦同乘,萧莲舟邀重矅与他一起,被他拒了,便重新安排了一辆,供他和花芜乘坐。
车马启动,两人悄然离去。
重矅缓步行于街头。
雨后的阜宁城焕然一新,碧蓝的天空如同水洗,路面攒着积水,偶有两三顽童挽着裤腿踩水追逐。
街角几个半大的孩子,正拿竹竿敲打树上的枣。年纪稍小些的,便蹲在地上笑嘻嘻的拾捡。
旁边木门打开,妇人泼出一盆水,笑骂:“小崽子们,今儿又来了?”
孩子们一哄而散,边跑边笑。
踩水的顽童被大人捉住,单手拎着,一手一个,仍抻着小脚要下地。
市井长巷,铺子重新铺开,街头人群熙攘,茶楼酒肆笑语一片,红尘滚滚,烟火蔓延。
神明想起那年冬天,是他离红尘最近的一次。自此之后每一步,都是越走越远。
他要红尘,便要惊扰世间。
一点冰凉落在他面上,他摊开手,有雪落在他掌心。
下雪了。
很快,雪密如织,风霜如刀。
四周寂然,一眼望去,雪飘千里,冰封万丈。
他穿行其间,宛若孤魂。
他独自走过漫长的荒芜,无论日夜,他早已习惯这一切。
但在荒芜尽头,有一座篱笆小院,开满了各色小花。
他看着他的红尘一步步向他走来,所到之处,冰雪消融,万物复苏。
“药箱呢?”面前的人停住问他。
“……”沉默。
“我相信你的医术,但下次还是应该带上药箱,”萧珏很认真的跟他说,“会让病人安心。”
重矅看着他,心如明镜:“……好。”
他随他走进院子,院落整洁雅致。篱笆上爬满绿藤,其间点缀着繁星般的花朵。院中梧桐茂盛,一条石子小径铺到阶前。院角置一缸水荷,开的极好。
重矅净了手,看着萧珏将饭菜放到院中的石桌上。
“发生何事?”见他出神,萧珏过来将帕子递给他。
重矅接过帕子擦手:“没。”
“病情很严重?”萧珏问他。
“吃饭吧。”
重矅落座,面前有两个小菜,一个蘑菇,一个青菜,另外还有一条鱼和一碗白参老鸭汤,菜色跟味道一样熟悉。
他默默吃饭,一语不发。萧珏不时将拣去鱼刺的鱼块放在他碗里。吃过饭后,重矅起身去厨房收拾,他看着水缸里倒映着谢无涯的脸,然后拿起木桶灌满水,将碗筷一一洗好沥干。
他从厨房出来,萧珏正坐在梧桐树下挑拣竹筐里的秋菊。重矅在旁边坐下,看到桌上放着一本书,便拿过来看翻开的那页,里面夹着一张纸笺:“要制菊花酒?”
萧珏说:“上次赵大叔送来的菊花酒,你说味道很好。”
“连制酒的法子都管人要来了?”
萧珏道:“他人很好说话。”
重矅看看他,跟他一起挑:“说什么?”
“他说他有偏头疼,问你能不能治?”
“你说呢?”
“能。”
“然后就把制酒的法子给你了?”
“还有这筐秋菊。”
两人将菊花挑拣好,清洗干净,然后晾晒在院子里。萧珏见时辰差不多,进屋拿了书箱出来。
重矅抬头,萧珏见他盯着自己,有些局促道:“怎么了?”
重矅说:“没什么。”
萧珏摸了下脸,垂眸低声道:“我去学堂……覆面不好……”
重矅说:“去吧。”
萧珏解释说:“我不是要骗你,我只是在学堂用……”
另一张脸。
重矅和声道:“这样很好,去吧。”
萧珏闷闷离开了。重矅又将几只坛瓮收拾好,放在角落沥干备用。他坐在树下,看着天上云卷云舒,日头由东到西挂在山头上,起身去学堂。
学子鱼贯而出,萧珏走在最后,一抬眼就看见立在外面的重矅。他眼前一亮,又惊又喜,面上却不显。
“你怎么会来?”萧珏走过来,声音与平时不太一样。
重矅将他手中的书箱拿过来:“接你回家。”
萧珏试探着跟他确定:“回家?”
“回家。”
他们踩着林间小道并肩同行,漫天烟霞,落于阔野。
*
日升月落,花飞花谢。菊花酒在院角一天天香醇。
重矅成了十里八乡有名的谢大夫,萧珏则是学堂里普普通通的萧先生。
他们隐去身份,换上最寻常的衣裳,过着大多数人的生活。偶尔,萧珏也会拿起他的剑,在某个月明星稀的夜里,斩杀作恶的邪祟,成为短暂的扶华仙君。
他们保持着最亲近也最疏远的距离。
过年的时候,萧珏取出菊花酒,重矅浅尝辄止,萧珏却喝了许多。他酒量见长,喝酒总是敞开了喝,一个人就喝完一坛,喝到酩酊大醉。
重矅将他抱回房间,他抓着他,一遍遍跟他说:“对不起……”
重矅就一遍遍跟着说:“我知道了。”
萧珏说:“我不应该换了一张又一张脸去骗你……”
重矅说:“我不在意。”
“你知道吗?”他搂着他的脖子,神思恍惚的吐着酒气,口里却喃喃不停,“我十岁那年,曾在一个废弃的山神庙里许过一个愿,我说,我想要正常讲话,变得聪明一些,想要能活下去……”
“然后,神仙出现了……他实现了我所有愿望,条件是让我帮他做一件事,可是他骗我,明明说好是一百年,可他却让我等了三百多年……”
一瞬,他泪流满面,像是三百多年的苦难倾泻而出。
重矅默然不语,仿佛又看到当年那个流窜于乡野,受尽欺凌的弃儿被人大半夜绑在废弃的庙里恐惧颤栗。
他当时因镇压幽冥耗损神魂,消散在即,急需一个人替他看守封印。
也许是机缘巧合,也许是命中注定。
他选了他。
他预估自己百年便能修复部分神魂苏醒,不想阴差阳错,迟了许多年。
萧珏喃喃说着:“因为这个承诺,我一次又一次舍弃了你……每一次,我都以为是最后一次,可总没有最后一次……”
重矅取下他的银面,伸手替他擦去眼泪:“若是重来一次,你会拒绝吗?”
萧珏忍不住哭出声:“若是没有这个不可能完成的承诺,我早已毙于乡野,骨销黄泥,我们根本不会有任何交集……无涯,我不要,我不要这样……”
重矅道:“既然重来一次,你还是会那么选,那还有什么好遗憾的呢?”
萧珏极力忍耐,可终于还是泣不成声。
这是无解之事,就算重来,也无法可解。
重矅不厌其烦的安抚他:“兰玉,很多事都难两全,谁都无法预料以后,只要当时问心无愧,已是大幸。”
“我有愧,我有愧……”
重矅看着他,轻抚他的脸:“那我原谅你了,你也原谅自己,好吗?”
萧珏清泪长流:“为什么要那么轻易就……”
重矅道:“因为我了解你啊。你太笨了,我若是不原谅,就要永远失去你。”
萧珏哭的眼睛有些睁不开,他拿手抹眼泪:“我也想变得聪明一些啊……”
“你这样就很好。阿玉,我见过太多聪明的人,他们聪明的千篇一律,毫无新意。有些时候,我甚至对他们感到倦怠和厌烦。”
他说这话时,就像是对这世间都已倦怠厌烦。只有在看向萧珏时,眼里才有不同。
“聪明些不好吗?”
“也很好。可我只能看到你的好。”重矅说:“答应我,这是最后一次向我道歉,好吗?”
“无涯……”
“你不需要小心翼翼,在我的世界里,你可以肆无忌惮。”
他说的那么轻,那么平静,可每个字都落在萧珏心上,像下了一场大雨,将他四分五裂的心一点点弥合。
他搂紧他的脖子,哭着凑上满脸泪湿的脸,主动吻他,像只刚刚长好牙齿的小兽,怎么都不得章法,反把自己累的够呛。
重矅将他松开,他拽住重矅,稀里糊涂的往他怀里蹭。酒气在两人之间蔓延开,他一只手四处捣乱,重矅不想酒醉时让他难受,由他胡闹,他哼哼唧唧,道叫他胡乱抓对了地方。
重矅手指微蜷,继而将他捞到怀里,微微低下头,碰到他的鼻尖,轻轻落在他的唇上,萧珏浑身一颤,重矅伸手虚虚扶住他的脖颈,将他固定在臂弯。
他吻的轻浅温柔,在他唇上描摹吮吸,一遍又一遍,半晌后,才探入他的口中。
萧珏浑身发软,脖子无力的后仰着,眼睛却更加清楚的看见这个人如何亲吻自己,面前这如羽扇般的睫毛像是在他心头不停刮过,循环往复,一遍一遍,刮的他整个人颤栗不止。
萧珏完全软倒在他怀里,重矅轻轻松开他,见他还睁着圆圆的眼睛呆呆望着自己,他轻弹了一下他的额头:“把眼睛闭上。”
萧珏眨了一下眼睛。
重矅用手替他阖上,手拿开,他又睁眼。
如此反复几次,重矅问他:“好玩吗?”
说完,就听见笑声:“咯咯……”
重矅眼中溢出温柔,俯身将那一点难得的欢乐含住……
他想留住更多,也想给予更多。
在阖家团圆、万家灯火的夜晚,他把所有温柔都给了他。
作者有话说
第221章 无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