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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4章 风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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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大雪,翌日又是朗晴,众人都道这是妖异之状。

谢爻和萧珏陪同林长思去了大业皇宫,面见赵长意陈情。

姚从元和渝占亭一夜之间双双病倒,只不过一个是发热,一个是昏迷不醒、卧床不起。

纪惟生本也要去皇宫,但他不放心渝占亭,想着林长思身侧有谢爻和萧珏看顾,便主动留了下来。纪惟生忙前忙后,喂水喂药,姚从元就裹着被子,坐在渝占亭床侧,一直絮絮叨叨:“师弟自小身体就不好,这么多年小病不断,可从来也没这么严重过,一定是昨夜冻着了,都怪我,出门该给人拿件披风,你瞧瞧这脸,都苍白成什么样子了,干娘要是瞧见,得多心疼啊,咳咳……”

纪惟生说:“姚兄,你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看着就行。你要实在担心渝兄,更该快些好起来才是。”

姚从元把这话听进去了,依依不舍的回了房间。

纪惟生给人换了热毛巾,又将被子掖紧,他看见人薄唇微启,似乎在呓语,便凑过来听,听了半天也没听清在说什么。

他坐在床边,注视着他,认真的目光在他脸上细细打量。这个人看起来冷冷淡淡,似乎不太好相与,可他总有一种与他相识已久的错觉。

他摇摇头,觉得自己实在想的太多,控制自己不再去深想,起身出去,阖上房门,打算去厨房煮些软烂的米粥来。

等他端着凉好的米粥进来,榻上却空空如也,被窝也凉了半截,人不知几时离去。

*

雾岚飘渺,浮云拥绕。

不知几丈宽的金翅迅疾掠过一望无际的水面,旭日下翅羽流光溢彩,宛若霓虹。金龙在水下翻腾,鳞光闪耀,赤色麒麟跟素净如雪的白虎在岸上你追我赶,追随着金翅鸟的轨迹亦步亦趋。

河中鱼虾跳跃,空中百鸟盘旋,全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奔涌。

至羽沉河渡口,金翅鸟仰天长鸣。这条号称十万里的天险,就这样横亘在魔界边境上。

这是重矅当年亲自从冥界地狱河中引来所成的长河。

河面宽十数丈,河上连飞鸟也无法掠过,整条绵延万里的长河上只有一只小木船,船公立在船头,有一杆没一杆的撑着,若是细看,定能发现就算这船公不撑一蒿,船也会无风自动。

金翅鸟落在岸上,金龙浮在水里,白虎和麒麟立在旁侧。

与此同时,河水分开,一张白玉棋盘凭空浮在水面上,接着,水下走出来一个灰袍男人,花白长发铺背,只用一根木簪半挽着。

他笑盈盈的走过来,长袍随风而动,飘逸自如,堪堪仙风道骨之姿。

他跟它们招呼:“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知道我酿了好酒,一个个都馋了吧?别忘了我的规矩,来我这,那得自备酒菜。”

金龙、麒麟和白虎立时化成三个甲胄颜色各异的男人,风姿各异,却都威风凛凛。

金龙叉腰道:“就几瓶破酒还扣扣搜搜,你以为我们稀得来你这破地方?”

白虎冷哼:“他一向厚颜无耻,跟他计较做什么?”

麒麟抱臂立在旁边,冷口冷面,一语不发。

玄武笑说:“你们能来,别说,我还挺感动。”

金龙说:“跟我们玩心眼子?谁不知道你是想躲懒?拿这招想换地盘啊?想的美。”

白虎冷哼:“要不说他闲呢,一天天闲着没事干,尽长心眼子。”

玄武笑道:“几位,我说都别干站着了,往里请吧。”

都没动。

玄武又道:“好小子,都跟我这摆谱呢?”

这时,一道神力从金翅鸟背上化出凌空玉阶铺陈而下,金龙、麒麟、白虎分别候到两侧。

神卫探出头,玄武笑说:“什么风把小莲也吹来了?”

神卫看了他一眼,继而伸手搀着重矅走下玉阶。

金龙、麒麟、白虎纷纷伏地,金翅鸟也化作一黄衫女子,伏地跪迎。

玄武看着面前这个人,眼底复杂莫名的情绪一闪而逝,走上前恭恭敬敬的叩拜道:“玄武拜见尊上。”

重矅看着水上的棋盘,淡淡道:“你知道我会来?”

玄武说:“属下相信尊上迟早会来。”

重矅说:“我若是不来呢?”

玄武说:“尊上会来。”

重矅说:“今日不想下棋。”

玄武说:“尊上累了,那便休息。”

小船从对面飘来,像一片随波逐流的叶子。

几人上了小船,船看着虽小,却五脏俱全。

重矅和玄武坐在船头,面前煮着茶水。金龙几个在船尾忙着烤鱼烤虾。玄武斟好两杯茶,手掌轻抚,茶水的温度便刚好。

小船顺流而下,速度却控制的正好,刚好能看清河两岸魔界的境况。

重矅浅尝了一口,问他:“最近魔界状况如何?”

“属下有负尊上所托,羽沉河时有泛滥,殃及魔界生灵。”

“当初,我引此河,就预料到会有今日。”

“属下惭愧,如今正是尊上用人之际,属下却不中用了,还给尊上留下这么大一个烂摊子。”

重矅说:“天意如此,何必自责?我既能将羽沉河引于此,便也能回引至冥界,你无须担心。”

玄武喝了口茶,朝船尾几个正乐颠颠烤鱼的家伙望了一眼,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三万年前那一战,神界几尽凋零,以至如今无人能为尊上分忧。”

“六界演化至今,千难万难都过来了,道也没觉得有什么。”

玄武声音沉重:“属下当然相信尊上,尊上曾以一己之力扫清世间混沌之气,镇压洪荒境,修补上清天,封印幽冥魔,就算没有神界,尊上也能做到这些。所以,您是尊神,是这天地主宰。可您,会受伤,会累,也会有力不从心的时候。”

重矅说:“你错了,我会受伤,却不会累,更不会有力不从心的时候。”

玄武道:“可尊上会心软啊。属下想起自己当年在洪荒境的时候,那时候,整日都是厮杀,不是被别人杀,就是杀别人,属下生性好战,爱好那样的生活,曾希望厮杀一辈子,博个名头最好,博不出来也算尽兴。”

重矅静静听他说。

“后来,跟尊上大战,”玄武恍惚看见从前,“被杀的丢盔弃甲,那时候年轻气盛,不服输,大言不惭跟尊上约战,尊上竟也许了,此后每隔五百年就被尊上修理一顿。后来,莫名其妙跟了尊上,属下那时候也没觉得跟从前在洪荒境有什么差别。就是历过一次天地大劫之后,亲眼见到身边熟悉的人一个接一个的死去,好像突然就有什么不太一样了……”

重矅没接话。

“身边的人不断来来去去,可看来看去,熟悉的面孔却越来越少。明明属下以前嗜血好杀,可是却越来越厌倦杀戮,现如今,是彻底厌倦了……”玄武叹息,“尊上也会感到厌倦,不是吗?”

重矅喝着茶,没应。玄武缓缓说着,似乎在回忆久远的过往。

“从前,尊上雷霆手段,杀伐果决。九州八荒内,宵小邪魔无不胆颤。属下还知道尊上从前在洪荒境的名号,传闻您好在洪荒境以杀试炼,凶兽几乎望风而逃。但是自从十四万年前,云照仙君殒身后,尊上再不曾出手。连您的神兵都全部解契,一应给了溟侓上神……”

重矅未发一言。

玄武说:“如今六界众人,只知尊上身份贵重,只道尊上性情清冷,哪里见过尊上当年一人一剑护持六界的无双风华?”

重矅沉默。玄武看看他,神色越发凝重忧虑。

“三万年前,天地大劫,六界离心,致使一众上神陨落,尊上不得已殒身化劫,历尽艰辛。幽冥魔自天地初开便存于世间,尊上与它斗了数十万年,只有三万年前那一场大战,尊上落败,以至于众神陨落,神界倾覆。这么多年,它从没放弃过要打败尊上的信念,它在不断寻找尊上的弱点,或者,给尊上创造弱点。”

玄武慨叹:“尊上背负的过往越重,尊上就会暴露更多的弱点。”他叹息:“当年那件事,没有两全之法。尊上要救云照仙君,只有斩断过往,可一旦斩断过往,尊上与他,便再无尘缘。”

重矅开口:“我打算成全他。”

玄武有些诧异:“成全?”

“当年,是我手段过激,才会逼死云照,现在想来,如果当时我成全他,也许就不会是现在这个结果。”

玄武说:“可正因为尊上当年选择诛杀幽冥,才会有六界十数万年的太平。”

“可我也亲手造就了一只幽冥。”

玄武哑然。

重矅捏着茶杯,缓声说道:“六界太平十数万年,可到头来,他将我身侧杀到空无一人,杀到神界凋零。如果当年我成全他跟谢霄,如果,我没有让他亲眼看见我杀了谢霄,也许,他不会自绝成魔,也就不会有三万年前那场浩劫,灵泽不会死,商翟也会活着……”

玄武说:“这是尊上的心结,因为沾了太多鲜血,让尊上误以为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可事实上,这与尊上没有任何关系。”

重矅说:“这是托词。”

玄武说:“云照仙君选择背弃尊上,站到尊上的对立面,选择自绝,选择成魔,每一步都是他自己的选择。这件事的两全之法不过是让他选择尊上,与尊上站在同一战线。他做了错误的选择,尊上既要弥补他的过错,还要为他的选择承担后果,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重矅说:“他们本不必经受这样的考验,只不过因为那个人是我。这是我带去的风雨,又怎能说与我无关?”

“可他们要与尊上站在一起,就必定要经受这样的考验,否则,有何资格站在尊上身侧,又如何让六界信服?”

重矅望着远处,看不出玄武的话到底是否入了他的耳。

玄武语重心长的说:“属下知道,尊上并不会受困于这些事情,尊上只是历劫三万年归来,不曾休整片刻,便要接手繁重的六界事宜,感到疲累罢了。尊上需要休息,十四万年前,那件事情结束后,尊上就该休息呀。”

重矅说:“我是要休息了……”

玄武愕然抬眼看向他,视线滑过他身上厚重的披风,随即也看向远处,任由情绪在眼底散开。

风从河面吹来,卷起细碎的波纹。

小船浮在黑沉沉的水面上,明明天高云淡,碧空如洗,但水面还是黑的瘆人,仿佛随时都能将人吞噬。

重矅说:“这场浩劫之后,便可以彻底休息了……”

玄武凝望着天空,花白的头发似乎瞬间苍老了几分:“要渡这场浩劫,不易啊。他用十四万年布局,就是要为谢霄报仇,可他哪里知道,尊上就是……”

玄武一声长叹,所有的话都在这一声惋惜不平的叹息里了。

重矅淡淡道:“他聪慧过人,尤擅体察人心。他将所有的阴谋诡计在我眼前摊开,他知道,我也只能往里跳。这是他给我布的绝杀局,算准了我会走的每一步,也算准了我的结局。”

玄武无奈道:“可惜云照仙君治世之才,都用来对付尊上了……”

“他说过,我欠他。”

“所以这一次,尊上选择成全,尊上不愿他成为下一个云照仙君。”

“就当给谢无涯一个机会吧。”

玄武摇头:“渡化幽冥,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从它们生出自主意识那一刻,它们就不再是原主。它们只会在日复一日中为七情六欲强化,变得更加凶戾,直到最后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理智彻底被吞噬,沦为彻头彻尾的魔物,危害世间。”

重矅说:“真到那一日,再诛杀不迟。”

“属下知道,无论何时何地,尊上一定会做出最正确的选择。可惜,这一次,属下不能陪着尊上了。”

“人生来去,聚来还散,没什么好遗憾的。”

玄武感慨:“有人同行,总归好些。”

“天命如此,不必强求。”

玄武怅然:“尊上可曾怨过这宿命?”

“天地生我,万物养我,我是我,亦非我。”

“尊上通透,所以,您是尊神。可这也注定……”

玄武欲言又止。

可这也注定,他永远只会孤身一人。要有多大的勇气,要承载多少重压,才会选择毅然决然的站在他身侧?那个人必然要接受他背负天地,肩挑山河的宿命,必然要接受自己在他心中只有微不足道的一席之地,还要随时做好在六界安危面前,自己永不会是第一选择的准备。

这世上会有那个人出现吗?他不知道。

但此时,他希望那个人永不要再出现。他宁愿他独行。他已经独行至此,就算那个人出现,也无法为他分担丝毫,不过是将自己的因果命途加诸在他身上,徒增重负。

“其实,他们的选择没错。”重矅说,“谢霄也好,谢无涯也罢,完全符合他们的期待。我事务繁重,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应付任何人,闲暇时极少,身心都已负累。历经岁月沉浮,也见惯大风大浪,就算天崩地裂于前,也难说有几分情绪。最重要的是,我对感情之事看的很淡,尽管我与他们曾是同一人,但当我神魂归位时,我也不可能再是从前的谢霄,从前的谢无涯。否则,云照与我打交道十数万年,又怎会毫无察觉?”

玄武没有多言,这一刻,他觉得灵泽当真是了解他。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位尊神。

那还是很久以前,跟灵泽在神界喝酒,他曾说过这么一段话:

尊上并非没有情绪,而是代价太大,只能作罢。

他是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人,掌着世间至高无上的权力和神力。可同样,他也背负着世间最沉重的枷锁。

玄武,兰台银阙里一卷《上神录》,一本《点神册》,就足以困他永生永世。所以,我们一定要好好活着,都活着,他看见我们,就会感到欣悦。

……

这是无数像灵泽一样的仙神用血肉和生命铸就的六界,他们坦然赴死,血溅苍穹,消散于世间,却也给他铸造了一个坚不可摧的无形囚笼。

在这个囚笼里,没有喜怒哀乐,也没有爱厌好恶。

就像当年灵泽战死,商翟陨灭,他也只是轻飘飘一句“知道了”。

鲜血和死亡,并不是任何人都能承受。连他这样天生嗜杀的凶兽,也倦了杀戮,倦了征伐。可他,是从什么时候就开始经历鲜血和死亡呢?从他生于此间那一刻。

所以,他们畏惧他,但更多的是敬服。

对他来说,灵泽一定是不同的。

因为他们所有人都知道,灵泽不同于任何其他人。

可最后,在他面前,灵泽跟其他任何人,没有任何不同,都只有寥寥三字——知道了。

“说说你对如今六界局势的看法吧。”重矅另起了一个话头,如他所说,他没有多余的精力和心思花在那些事情上,有更要紧的事情在等他决断和处理。

玄武也按下方才的情绪,将他这些年所知所闻所见条理清楚的说给他,两人聊的投机,以至于金龙和白虎将烤好的鱼虾、蔬果拿过来,重矅直接示意拿走。

金龙和白虎只好回到船尾,默默望着面前这副他们从不敢奢望的情形。

从早上到晌午,小船漂出数百里,两人从仙界谈到冥界,从公审谈到灵脉划分,从擢选谈到战事,从妖界安宁谈到人界风调雨顺……

多是玄武在说,重矅偶尔说上一两句。

金龙和白虎默默听着,他们在心里想,他们在镇守之地也有好多事要跟神尊说,可是这里没有他们插话的空隙。麒麟偶尔会过来添水,做完这些,又靠回船舱里。

太阳西斜,余晖浅浅落在水面上,少许落在船首。

玄武给他斟茶,茶水在杯口一点点漫上来。

玄武说:“尊上,属下会将精魂留在此处抑制河水泛滥,静候尊上回引。属下身侧那金翅鸟还算机灵,望尊上不弃,就留作信使吧。”

重矅说:“知道了。”

玄武起身,拜了三拜。

重矅望向远处,风轻拂他的发丝,流水如墨,山峦起伏。

小船迎着余晖,眨眼就漂出十数米开外,余晖中,点点碎光飞舞,随风而逝……

金龙、白虎和麒麟默默起身,静静凝望着日落的方向。

金翅鸟落在船头,化出人形,对着碎光远去的方向,展臂,伏地深叩……

第244章 风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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