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妙宜闻言,立即将视线从百家衣上收回来,面向天子姿态恭顺地回话:“回禀皇帝陛下,是民女斗胆,自作主张。”
语落,众人一脸狐疑的望着这个来历不明的绣娘。
皇帝的审视的目光尤为犀利。
见陛下未出言阻止,沈妙宜则深吸一口气接着说下去。
“民女多年前嫁做人妇,婚姻遭变后落水险些丧命,多亏好心人相助捡回了一条性命,机缘巧合之下在泽阳安家落户,以刺绣营生,遇上志同道合的姐妹互相做伴,既免去流落之苦,又能自力更生。民女时常感念天恩浩荡,此番听闻圣驾南巡,民女只想略尽绵薄之力,以示感恩之心。”
她努力稳住自己的声线,让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清晰无误的传达出去。
太后娘娘举着小衣裳,满眼都是赞许之色。
皇后颔首:“你口口声声说心怀感恩,说到底,本宫与陛下并未帮到你什么,何来感谢?”
沈妙宜闻言将视线转回到皇后脸上:
“民女生命垂危时,曾得到青楼女子的救助,她们虽是贱籍女子,可是各个心存善念······”
她回忆起往昔:“民女流落无依时又幸得贵人赏识,为太后娘娘绣制千里玉兰图,在民女前路迷茫之时,得到泽阳绣娘的指点,以刺绣手艺营生,民女不但没有饿死街头,反而有屋住,有饭吃,有活干,有钱赚······民女以为,此番种种皆为圣恩浩荡所赐。”
皇帝原本绷直的嘴角,随着眼前这个女子的话渐渐放松下来。
淑妃娘娘不禁斜撇一眼,心中暗想好一个巧言令色的民女,弱不禁风的模样下,恐怕是个狐媚胚子。
淑妃不耐烦的扇动手中的却扇。
“照你这么说,泽阳对你而言,倒是个福地?”
沈妙宜闻言,毫不犹豫的点头称是。
“泽阳乃刺绣重镇,这里家家户户都以刺绣或丝织为生,勤勤恳恳,富裕安宁,即便是民女这种外来户,都能在这里凭借手艺谋一条生路。陛下说是福地,也实至名归。”
“谋生路?”太后浅笑着追问道:“哀家可听说,泽阳商户联名上书,请求将你赶出此地,你在这里何来生路,都成死路了!”
沈妙宜闻言立即叩首:“太后娘娘明鉴,民女蒲柳之姿,出生乡野,又是和离之女,除了从祖母那里承袭了几分刺绣技艺,再无谋生之长,若非泽阳,否则民女早就饿死街头。”
在民女的心中,泽阳确实是我的福地,我的生路。
只是···
说到此处,她的眼眶微微发红,声音也不免有几分轻颤:“他们想要将我赶出泽阳,无非是出于维持旧俗之心,可是民女以为,所谓旧俗,亦有好坏之分。常言道,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只要民女坚定初心,持之以恒会得到众人的理解与改观。”
她胆战心惊的抬起头,未施粉黛的面颊洁净无瑕,一双杏眸水润盈亮。
皇后看着她,觉得眼前这位女子好似初夏菡萏,洁净铮铮。
她轻轻叹了口气,语态中有一丝怜惜:“沈绣娘,你可曾想过,或许等不到众人改观的那一日,你的绣坊就已经支持不下去了,届时又该如何自处?”
沈妙宜垂眸,将眼底的哀伤都隐匿在长睫之下。她的声音渐渐底下来:“世间女子的生路本就不多,民女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条,哪怕再艰难,也得走下去。民女如今孑然一身,唯有姐妹相依为命,我们就像那田埂间的野草,野火烧不尽吹风吹又生。”
噗,正在喝茶的皇帝听见沈妙宜的话不禁噗呲一声。
内侍官立即上前接过茶盏,递上洁白的手巾。
“听你这口气,若是泽阳商户联名上书将你驱逐出去,你也不会认命啊?”
沈妙宜听得出来,陛下的这句话中三分责问,七分调侃。
于是她灵机一动,接了一句:“回禀陛下,民女读书不多,但明白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的道理。也许,眼前所遇的困境,亦是上天对民女的考验。”
语落,她转头看向另一边:“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民女今日擅作主张送上百家衣,只为感念皇恩浩荡,陛下励精图治令朝堂安稳,国富民强,令我一个孤女也能在世谋生。”
沈妙宜回忆起过往的种种经历,一股热血涌上心头。
“民女不求大富大贵,只求有一方安稳的天地能自食其力。也希望天下千千万万个如民女这般无家可归的女子,都能免于流落街头之苦,免于寄人篱下之艰,免于委身卖笑之辱,”
能做绣娘,能自食其力,是多少女子的依靠和指望啊。
说到此处,沈妙宜不禁潸然泪下。
这不仅仅是她的心声,也是多少苦命女人的心声。
沈妙宜坐在小舟上离开圣船,瘦弱的身子跟随水波摇摇摆摆。
她有些眩晕,脑海中不住地回想着方才的场景。
她不知道自己的一番话,究竟打动了陛下几分,但可以肯定的是,皇后娘娘收下了她亲手制作的百家衣。
临走时,太后娘娘亦赠了她几句话:天下女子的生路本就不多,你既另辟蹊径,便不要彷徨踟躇,一鼓作气往前走,自会迎来朝华满天。
沈妙宜不知道朝华是什么,也不知道何时能迎来属于自己的朝华。
她看了看伤痕满布的十指,方才见驾时太过紧张惶恐,此时才后知后觉,那股钻心的疼痛直叫她眼眶泛红。
清风拂过船身,皇后娘娘手持笔杆,晴姑姑站在桌案前为其研磨。
“娘娘,很久不见您提笔了。”晴姑姑自幼陪在娘娘身边,年轻时娘娘的字在闺阁女儿中便是出了名的,帝师都赞其工整温韵,字如其人。
皇后手臂悬空,踟躇片刻:“是啊,许久不写,生疏了。”
语落,只见她运笔流畅在洁白的宣纸上落下款款八个字。
晴姑姑看着娘娘的墨宝,不禁细细咂摸,这八个字当真是意义非凡。
午后,沈妙宜和春夏守着空空荡荡的绣坊,如今前店后院都无人光顾。
立女绣坊成了板桥巷子里的冷清之地。
春夏枯坐在柜台里,她抬眼看看坐在绣架前的沈妙宜,她正低着头手捏绣花针艰难地绣着什么。
“阿妙,你停下歇歇吧,当心指头废了。”
沈妙宜没有抬头:“春夏,你别闲着,手上的功夫不能停,停了就生疏了。”
“唉,可是如今一桩生意都没有,咱们日日枯坐,这种日子何时是个头啊。”
“快别说丧气话,杏儿马上散学了,别让她听见。”
春夏闻言立即抿唇噤声,莫了慢慢拾起手边的绷子,一针一线绣了起来。
安静的绣坊内,落针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巷子口忽然传来惊天动地的炮竹声,噼里啪啦!好似过年一般。
春夏和阿妙坐在原地未动,只是默契的对视一眼。
谁家在办喜事?
怎么有人下午办喜事?
心中的疑惑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只听鼎沸人生犹如海潮一般席卷而来。
春夏觉得那声音好像就在咫尺之外,实在太过真切。
她起身往门口瞅了瞅,不觉目瞪口呆!
只见刘镇长为首,带着几名官袍加身的男子,一群人浩浩荡荡而来,他们个个都喜气洋洋,大红的绸布更是叫人人眼前一亮。
“阿妙,你快来!”
她回头去拉仍然坐在绣架前的沈妙宜。
只听门外传来刘镇长嘹亮的声音:“有请绣娘沈妙宜。”
刘镇长和柳向俊一左一右,站在人群的最前端,身后跟着镇衙的文官、贡绣院的三娘子、还有不少泽阳商会的成员、还有一路尾随前来一探究竟的街坊邻里,乌泱泱一群瞬间填满了板桥巷。
沈妙宜被这阵仗惊到了,她直觉或许和面圣有关,但她揣摩不到具体事宜。
一看见她出了门。
刘镇长立即高声对众人说明来意:“圣驾南巡,听闻泽阳绣娘沈妙宜绣技出众,宅心仁厚,乃泽阳绣女之典范,皇后娘娘特赐下墨宝,以示嘉奖。”
语落,围观的人群中瞬间爆发出无数惊叹声!
众人诧异,惊叹,艳羡!
沈妙宜脸上一片茫然。她和春夏愣在台阶上一动不动,眼前的人潮令她们惶恐。
柳向俊自然明白沈姑娘此时的心情,他轻咳一声故作生疏道:“还请沈绣娘上前一步,恭迎殊荣。”
“对对对!沈绣娘快来。”
刘镇长殷勤地招呼着沈妙宜,此时他心中无比庆幸,前几日板桥巷的居民联名上书,恳请将这沈妙宜驱逐出去,那联名文书递到他跟前,原计划是要做处置的,偏他这几日应酬繁多,一时疏忽就搁置了,如今想来······简直比死里逃生还要庆幸!
“沈绣娘,皇后娘娘亲笔题字,还不快来揭开绸布?”柳向俊又崔了一催,其实他也很好奇,有幸一睹娘娘的笔墨。
沈妙宜被众人簇拥着,站在大红的绸布前。
她伸出手,略有些紧张的扯下红布。
众人只见八个大字赫然眼前:“绣中珍品,立女典范。”
沈妙宜默念了一遍,不觉得眼眶发热,鼻尖发酸。
她委实没有料到皇后娘娘会赐给她这八个字,如此殊荣,她担当不起。
“阿妙!阿妙!你快看!”春夏激动的攀住沈妙宜的肩膀,她其实不太明白这八个字的具体含义,但是绣中珍品她当然理解,众人激动羡慕的眼神她看的清清楚楚。
皇后奶娘居然给予她们如此高的荣誉。
春夏激动不已,眼泪不住的往外翻涌。
沈妙宜的眼眶泛红,在刘镇长的提醒下,她当众跪地谢恩。
大红的绸布包裹着的烫金匾额被众人恭恭敬敬的抬进立女绣坊的大门。
一时之间,人群如黑压压的蚂蚁,一团一团蜂拥而至。
沈绣娘出名了。
板桥巷里的立女绣坊一夜之间成了泽阳炙手可热的绣坊。
人们争抢着来瞻仰皇后娘娘的墨宝,先前对沈妙宜嗤之以鼻的人,瞬间将她奉为座上贵宾。
他们似乎都忘了当初那些污言碎语,忘了对她的种种怨念与冷眼。
人们只知道,这是得到皇后娘娘钦点的绣坊,这是太后娘娘面前露过脸的绣娘。
她不再是板桥巷的耻辱,反而,这小小的立女绣坊,这瘦弱的沈妙宜成了泽阳镇的荣耀。
先前买过她绣品的人,都赞叹自己眼光好。
先前错过了她绣品的人,都暗自扼腕,为何没有早早在立女绣坊量身定制一套?
全因如今想找沈绣娘作绣的人,已经排到了板桥巷外。
人们日日围在立女绣坊门口,只求能买一副她的绣品,可惜,供不应求。
转眼就到了七月中旬。
六一儿童节,我要出去玩啦!!
更新有可能推迟一两天~~~
哈哈,我不管,我要去玩!
作者有话说
第78章 破局 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