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春夏看了看天边阴云密布便急往门口招呼：“诸位客官，今日时候不早了，这天眼看有雨，还请诸位先一步回去吧。”

乌娘子也从绣架前抬起头道：“各位街坊，回去吧，若是淋了雨可了不得。”她年岁大在众人面前说话很有份量，门外的人便渐渐转头往回走。

这些日子陈三娘子介绍了几位资历颇深的绣娘前辈来立女绣坊做工，除了乌娘子，还有从前的杨娘子。

她们二人资历深厚，绣工不凡，只是年岁确实大了，精力不济，偏偏贡绣院绣品繁多规矩严苛，往往要求绣娘通宵劳作，她们年岁大身体吃不消，也免不了被淘汰的命运。

沈妙宜当然不忍心，她便请乌娘子和杨娘子来了自己的绣坊，白日里作绣，傍晚打烊后，便可以回家，如此一来也稍微缓解了绣坊的紧张局面。

劝走了门口的众人，春夏眼疾手快将前门关了。杨娘子和乌娘子在店铺里收拾东西，春夏便疾步来寻阿妙：“方才蔡夫人寻你何事？”

如今沈妙宜在后院添了一台松木绣架，她就在后院做活：“蔡大娘想让瑶姑娘来咱们绣坊做学徒。”

“你答应了？”春夏急忙追问。

沈妙宜忙着手上的绣活头也没：“我应了，瑶姑娘这么好的天赋别浪费。”

春夏想了想倒是没有反对：“咱们绣坊确实该招学徒了，生意太火爆，单凭咱们几个绣品压根做不完。”

可是她话锋一转：“不过咱们如今名气在外，是不是应该找些年轻能干的来？”

沈妙宜的手伤基本痊愈，干活时十指如飞：“瑶姑娘怎么不算年轻能干？”

春夏闻言顿了顿，有一丝犹豫：“瑶瑶到底心智不太稳定，我的意思是除了她以外，咱们应该再招些学徒。”

沈妙宜从绣布上抬起头，她看了看春夏消瘦的脸蛋，这些日子大家都很辛苦，每日顾客盈门简直应接不暇，绣品的订单如冬日雪花纷纷而来，春夏和自己时常熬通宵赶订单，这样下去确实不行。

想到此沈妙宜定了定神，对春夏道：“要不然这样，你打问打问谁家女子想学刺绣手艺的，咱们招三名。”

说话间沈妙宜看看后院的尺寸，心中盘算最多只能再摆下三个绣架了。

“好嘞！”春夏高兴地应了一声。

“唉！”沈妙宜连忙叫住春夏，她垂眸沉吟了片刻又补了几句：“咱们要清苦人家的女儿，不收学费，学徒期间每月给十吊工钱，出师之后工钱另算。”

春夏闻言，郑重其事地应了一声：“好嘞！”

今日云层浓稠，看不见落日的余晖，微微凉风拂过庭院，院中的丁香树花瓣飘落，春夏走出两步，忽然停下来回望绣架前的阿妙，她的背影比从前更纤薄，白皙的脖颈曲线优美，端端坐在绣架前时好似一只安静的白天鹅。

春夏只觉得心口发热，阿妙，她的阿妙永远都是这样心地善良，这世间的女子，没有谁有她这般心灵手巧。

不出两日，立女绣坊招收学徒的消息就成了人们口口相传的好消息。

不少人都想将自己的女儿送进去学艺。

如今沈妙宜成了当今皇后亲自认证过的绣娘，若是能有幸跟随她学艺，自然与有荣焉。

杏儿在私塾里读书，从前和她有过节的学童早已经转变成了她的小玩伴。

“杏儿，我姐姐在桥头绣坊做工，听说你阿姐招收学徒······”

小丫头话还没说完，杏儿就摇了摇头：“你家富裕殷实，不符合我阿姐收徒的标准。”

小丫头一脸诧异追问道：“啊，你姐非要招穷苦人家的孩子做学徒？”

杏儿心直口快：“当然啦！我阿姐就是清苦人家出身，我也是，我春夏姐也是······阿姐说了，女子本弱，要互相扶持！”

她看了看对面的小玩伴圆乎乎的小脸蛋调侃道：“再说了，你们家每天三顿吃白糖饸络，你姐哪能吃的惯我们家的粗茶淡饭呀！”

又是傍晚，细雨霏霏。

圣驾南巡已经离开芙苏多日，如今已经进入了岭南，谢义安没有时间抽身回来，只是托人寄了一份家书，另付十两白银。

沈妙宜将家书交给了杏儿，十两白银也存入了专属的钱匣子，谢义安给的每一笔钱，她都替杏儿存着。

“阿姐！这个字读什么？”杏儿在后院看哥哥的家书，谢义安的字工整有序，可她磕磕绊绊读了几句，还是遇到不会的字，得向阿姐请教。

沈妙宜从繁忙的绣活中抬眸，她侧身轻轻扫了一眼杏黄色的纸张：“读谨，谨遵。”

她不可避免的看见了谢义安给你妹妹的家书，心中端端写着：“阿哥甚好，切莫惦念，照顾好自己，万事须谨遵阿姐的教导，待阿哥差事了结，回去探你与阿姐。”

沈妙宜收回目光，自顾自埋首做活。

“我阿哥还真是个笨石头。”杏儿嘟了嘟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直转。

她不知从哪里发觉了自己哥哥钟情阿姐的苗头，三不五时的在沈妙宜面前提起阿哥。

雨丝划破长空，淅淅沥沥地倾泻而来。

“下雨啦！”杏儿顿时就被窗外的雨景吸引了注意力，小丫头欢天喜地的往院子里跑。

沈妙宜收回视线，全神贯注在自己的绣花针上。

这是刘镇长为其母八十大寿特意定制的一副仙鹤延年益壽圖，沈妙宜从前几日便着手开始绣制，银色的绣花针在她指尖穿梭，刺破绣布，一上一下，来回之间留下细密匀称的针脚，仙鹤的轮廓已具雏形。

不知过了多久，夜色悄悄降临，窗外的人声渐渐消退。

春夏打着呵欠进来：“阿妙早些安歇吧。”她其实已经入眠了，但始终惦记着沈妙宜别熬夜，所以特意又起来看她。

沈妙宜转动自己僵硬的脖颈，连续几日赶工，她确实已经身心俱疲：“春夏，你先睡，我过一会儿再睡。”

春夏披着衣裳无奈的走到沈妙宜身边：“你呀，若是熬坏了身子可怎么好。”她自顾自从柜子里取出一根桦白拉住，用火折子引燃烛芯，顷刻间，小小的屋子瞬间盈亮一片，沈妙宜亦觉得眼前一亮。

“你！”

“阿妙，我知道你舍不得。可是再这么熬下去眼睛真的要坏了。”春夏知道阿妙一直珍藏着这些蜡烛舍不得用：“你看看你，眼底都是红血丝，在这么下去，非瞎不可。”

春夏将原本那盏油灯熄灭。

苦口婆心的劝解阿妙要顾惜自己的身体。

沈妙宜停下绣活，痴痴地看着眼前燃烧正旺的烛芯。

她浑身都是僵硬的，脖子，肩膀、手臂、包括眼眶，酸涩肿胀的感觉好似海浪将她淹没。

春夏点燃了拉住，她后知后觉眼前一亮。

“亏你天天催促乌娘子她们早早下工回家，偏自己不知道歇息。”春夏凑近了望着沈妙宜尖尖的下颌：“阿妙啊，在这么下去，你都要瘦成一片纸了。”

沈妙宜搁下手里的绣花针浅笑道：“哪有你说的那么玄乎？”

她自顾自走到窗前，雨后清新的空气透过窗棂飘进屋里，她深深嗅了一口，霎那间四肢百骸都舒爽了。

“春夏，你先睡。”她蓦然转身，对春夏交代了一句：“我出去走走。”

语落，也不顾春夏吃惊的眼神，她拿起墙角的油纸伞款款出了门。

七月雨后的夜晚，空气中混合着泥土和花草的芬芳。

沈妙宜轻轻打开后院的小门，雨后的台阶略有一丝湿滑，她放慢了脚步。

后巷中空无一人，她正在犹豫该往哪里走呢？

还未待思绪清明，脚步便自顾自的往安和渠的方向迈出。

她在心中默默感念着，夜色中的安河渠好美，信步游走在岸边真是别有一番趣意！

沈妙宜的脚步很慢，她好像一个孩童般，时而侧耳倾听渠边的蛙鸣，时而驻足观赏水面的浮萍······

往日里埋首在绣坊中，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般轻松过。平淡生活中点滴细碎的快乐亦许久不曾感悟。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原本纯净的天空中又飘起细细密密的雨丝，沈妙宜撑着油纸伞缓缓往回走。

她的身影转过墙角进了后巷，视野中忽然闯入一人一马。

她不由得脚步一顿，眸中的错愕难以掩饰。

“你怎么来了？”

苏祈牵着马立在小院之外，闻言回首。

她撑着伞，乌发如瀑一袭葱绿的长裙，整个人好似雨中的荷花般亭亭而立。

苏祈没说话，冲着她垂首一笑。

沈妙宜撑着伞缓缓走近，又一次深夜造访，可是这次似乎遇上一次截然不同。

上一次他来，虽然心事重重但眉眼间依旧沉着自若，一贯的矜贵公子模样。

可今日···

沈妙宜下意识地端详他，夜色中的苏祈披着月白的披风，内着同色圆袍，精瘦的身躯通身无饰，虽是骑马而来可他的衣角却未沾染半分污泥。

他就这么无声的伫立在夜色中，好似从天而降一般。

“你一个人来的？”沈妙宜下意思的看看左右，不见东宝的身影。

苏祈不语，只是定定的望着自己，沈妙宜心中有些焦灼。

“我按照你说的，面见圣驾······”上一次他来，直言有方法助绣坊脱困，所以才有了沈妙宜向十皇子进献百家衣一事。

苏祈点了点头缓缓开口：“你做的很好。”他望着她，看她下颌消瘦，心中亦有些难受。

沈妙宜重重的叹了一口气，面圣这样的大事，她其实十分惧怕，可是苏祈交代的不够细致，她又无人可问，就那么傻乎乎地跟着柳大人出现在万秀湖畔面圣。

“我如今细细回想才觉得后怕，那一日若是殿前失言，惹得天子不快······”她没忍住还是将自己心中的幽怨倾诉而出：“你可知道，我那日面圣时脑袋一片空白···”

作者有话说

第79章 归路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