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下的苏祈卓然而立，十分耐心地听着她将那一日面圣时的每个细节都复述了一遍。

她说得仔细又认真，他听得耐心又专注。

夜色中，好似一对窃窃私语的有情人。

半晌后，他含笑安慰道：“可你确实做的很好，皇后娘娘不是还给了你嘉奖？”

沈妙宜回想起绣坊中挂着的烫金匾额，心中更是感慨丛生。

“是啊，一块匾额，就将我从泥潭捧上了天堂。”一夜之间，从人人厌弃到笑脸相迎，头几日她还是板桥巷的耻辱，如今却成了泽阳的骄傲，这反差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她看着苏祈，忽然觉得他今日实在太过沉静，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带着浓浓化不开的忧伤。

“如今立女绣坊扬名在外，你应该高兴才是。”苏祈薄唇轻启，目光温柔的扫过沈妙宜纤细的肩膀。

他随手解开披风的系带长臂一挥

“不···”

她推却的话被一阵微微凉风铺面挡了回去，还带着他余温的披风已然覆上了自己的肩头。

“雨后天凉。”他自顾自的将系带轻轻拢住，视线再次上移落在她清瘦的脸颊上：“你又瘦了。”说话时，他温热的气息不可避免的沾染到她。

沈妙宜退了半步，努了努嘴想说，你比我还瘦，有什么脸说我。

可一抬头，就见他眉头微蹙，眸光深切地望着自己。

她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受：“你今日来此究竟何事？”

苏祈立在原地未动，温柔的望着她半晌后才轻缓地说了一句：“无事，就是看看你。”

“此番面圣，多亏你······”若是没有他背后出手相助，这块匾额恐怕与她无缘，对此，沈妙宜是心怀感谢的，但是这份谢意她当下又无以为报。

苏祈却自顾自的摇了摇头：“不必言谢。”

他丁忧在家，从别人口中得知了泽阳发生的一切，他知道沈妙宜的性子倔，又不肯对自己露怯，所以便暗中斡旋，为她争取到了一个面圣的机会。

“你打动了皇后娘娘，一切都是你应得的。”

沈妙宜愣了片刻，苏祈又重复了一遍：“这些都是你应得的。”

语落，二人皆沉默。

唯有头顶高悬的那一轮明月将彼此的身影拉的很长很长。

沈妙宜试探地开口：“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苏祈望着她亦沉默不语。

沈妙宜心中总有种古怪的感觉，可她不想再被他影响，索性快步绕过他离开。

擦肩而过时，他却忽然伸手将她揽住，她来不急惊呼就被他紧紧纳入怀里，鼻间是他身上清冽的香气，带着一点淡淡的体温。

“你怎么了？”沈妙宜下意识的开口。

回应她的是他更加有力的怀抱。

苏祈埋首在她的侧颈，鼻息间尽是她的味道，微微凉带着夏日怡人的丁香。

这个拥抱曾多次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没人知道他有多么期待，多么怀念，多么难过。

这个厄运叠加的夜晚，他只想见见她，哪怕二人已经分道扬镳，可他还是很想见她一面。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松开手：“你要好好保重，往后，我就不来了。”

沈妙宜抬眸看去，他的面上写满了哀伤，向来沉着自若的眼眸却如今晚的夜色般晦暗不明。

他说，以后不来了。

这不是正如自己所愿吗！

她沉默着点点头。是啊，本来就分道扬镳了，以后不见面岂不是更好。

夜色浓稠，掩盖了所有细微的情绪，沈妙宜自觉是时候告别了，便浅浅福了福身子绕过苏祈往回走，灰白的墙上映出二人的剪影，木门尚未阖起，那一抹清隽的影子却轰然倒地。

昨晚落了雨，今早日光充盈，放眼望去只见碧空如洗直叫人心情大好。

泽阳街道一如往日的热闹喧嚣，板桥巷里更是人头攒动，如今立女绣坊美名在外，不止本地人，临近的芙苏与天临也有不少客人慕名而来。

沈妙宜今日忙的转不开身，张云郎一早就带着人守在了门口，他笑盈盈的直道恭喜：“云郎有一桩买卖，想和沈老板商议。”

之前在永安楼，张云郎曾有助于自己，沈妙宜自觉有所亏欠，便请他落座喝茶。

细细听来，原是张云郎拿到了官署办法的通牒许可，欲前往西域诸国贸易往来，今日来寻她绣制一批花团扇，作为礼物赠予外邦友人。

“张公子要的团扇虽然不难，可是数目巨大，仅凭我一家绣坊实在难以承接。”立女绣坊如今只有四名绣娘，三名学徒，人力有限。

张云郎摇了摇手中的折扇笑语道：“我秋月之后才出发，算起来仍有两月有余，沈老板若是加派人手赶工，肯定能完成。”

沈妙宜是第一次接触这样大批量的订单，又是贸易织绣，她心里没谱。联想到自己先前还接了不少成衣定制的单子尚未完成，若是加上张公子这一单······唯恐出了纰漏，无法交差。

见她有些举棋不定，张云郎也不催促，始终和和气气地喝着茶，顺势环顾这间小小的绣坊。

外头街面上人流穿梭喧嚣闹腾，可这一墙之隔的绣坊内始终安静，绣娘们埋首作绣，松木绣架散发出阵阵木质幽香，混合着八仙桌上水仙花的香气，令人心旷神怡。

若是搁在平日，春夏俨然是绣坊中的小总管，穿梭在前店和后院之间，今日却始终不见她人影。

全因······

今日的后院中住着一位“不速之客”。

春夏将煮好的安神汤盛在碗中，小心翼翼地往阿妙的房间走去。

随着吱呀一声轻响，木门开启，窄小的床铺上赫然躺着一名男子。此人正是沈妙宜的前夫君，芙苏织造署的前任主事郎官，苏祈，苏大人。

昨夜他晕厥在门外，沈妙宜不能见死不救，便将他带了回来。

苏祈在小屋内昏睡了一整晚，如今日上三竿了也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春夏搁下碗，偷偷瞄了一眼心中感慨：这男人模样生的确实好看，出生名门又有功名才华加身，难怪阿妙当年会钟情于他，老天爷可真是不公平。

可一联想到那晚亏了她和楚楚路过救下了落水的阿妙，不然她肯定就命归黄泉了。

这么一想，春夏又觉得，好看的皮囊都是骗局。

他沉沉的睡着，从日升又到日落。

春夏搁在桌上的那一晚安神汤彻彻底底凉透了，也不见他醒来。

傍晚，沈妙宜才从绣坊中抽身回来，她朝门口远远眺望一眼，心中疑惑不解?

自己一早便派人去给东宝送信，告诉他苏祈在这里，请他们来将人接回去。

可都一个白日过去了，却不见国公府半个人影，这···未免也太奇怪了。

沈妙宜收回视线，一脸愁容往后院走。

她本想国公府回来人将他带回去，自然不需要自己操心。

可是如今，她推开门，只见苏祈正端端正正躺在自己窄小的木板床上。

清俊的脸庞不见一丝醒来的迹象。

她缓缓靠近，屋内的光线有些暗，睡梦中的他好像一个远途归家的人，身心俱疲，唯有卧榻长眠才能缓解这一路以来的疲惫劳顿。见他眉头微拧，沈妙宜犹豫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看看？

睡了一天一夜，实在叫人有些担忧。

“阿姐，阿姐！”杏儿挂着书包欢天喜地地从外头进来：“费先生今日抽考，我全答对了，先生直夸我呢！”

小丫头满脸喜色的进了门，扭头看见阿姐穿上睡着一个男人，小脸瞬间就垮了下来：“这是怎么回事呀？”

那人她好像见过，是，苏大人？

杏儿眼睛瞪得像铜铃，难以置信地望着阿姐。

沈妙宜只好解释道：“苏大人病了，在咱们这里借住一两日，他的家人很快就会来接他回去。”

说罢，她还对杏儿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杏儿，此事务必守口如瓶。”

小丫头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心中暗自替哥哥着急。

“他病了？严重吗？”

沈妙宜将视线重新落到苏祈身上，忧心忡忡的摇了摇头：“不知道。”

“要不要去请个郎中？吃几副药也许就好了？”春夏端着热汤进来，她也担心金尊玉贵的苏大人万一有个好歹，她们这小小的绣坊岂不是又无端惹来祸事？

“暂时不必。”沈妙宜摇了摇头，她心想最多明日东宝应该就来了，待他回到国公府，自然有人照料。

时候不早了了，春夏去厨房张罗晚饭，杏儿则一脸愤懑地回屋写功课，沈妙宜最后一个离开，临走之前，她还是耐不住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再一次确认他的体温正常，才放心离开。

热闹的小房间又安静下来。

苏祈轻阖的眼皮下，眼球微微转动。

小院中隐隐飘出的食物的香气，春夏熬了一锅艾叶杂豆粥，沈妙宜净了手从菜篮子里取出一截莲藕，去皮、洗净、切成均匀的薄片。今日蔡大娘送她们一大筐新鲜杨梅，她取来几颗放入石臼中捣碎取出暗红的汁水，辅以山花土蜜与洁白的莲藕片搅拌在一起。

一道简单开胃的酸莲藕就做好了。

天边翻涌着一层姿态飘逸的晚霞，橘红盈天，融融如金。

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冒出袅袅炊烟。

沈妙宜将小桌子拉倒院子中央，又将盛好的粥端出来：“杏儿出来吃饭吧。”

随着阿姐一声轻唤，屋里的杏儿迫不及待冲出来，姐妹三人围坐在一起，有说有笑的开启晚饭时光。

“今日张公子送来的订单，你为何不应下来？”吃饭间隙，春夏问起阿妙上午的事情，张公子真是厉害，如今生意都要做到西域去了。

沈妙宜喝了一口粥后说出了自己的顾虑：“张公子的订单数量庞大，一百五十秉团花扇，皆需精功细作，咱们绣坊加上你我拢共才六名绣娘，我怕赶不及。”

春夏闻言沉默了，张公子实力雄厚，若能与他合作绣坊日后肯定前途无量，可是阿妙说的也对。

“若是单论团扇，其实不难，以咱们绣坊绣娘们的手速，两天绣一个，一个月就是十五个，六个绣娘一个月也能绣够一百个，今日张公子不是说过能给咱们两个月工期吗？两个月秀一百五十个，应当能完成。”

春夏索性搁下碗筷，与阿妙商量起来。

“阿妙咱们要不试一试？”

沈妙宜看着她一脸跃跃欲试的表情，心中其实也纠结：“可是咱们手中还接了不少成衣定制的订单，这两个月若是只顾着张公子这一单，恐怕······”失信于客，断然不可。

沈妙宜说罢，春夏亦一脸可惜。

三姐妹正在为到手的订单无法承接而感到可惜时，身后的木门忽然开启。

三人闻声，齐刷刷回头。

作者有话说

第80章 归路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