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祈昏迷的第十日。
国公府请来了御医,号了脉,开了药,施了针,依旧不见好转。
苏榭来过一次,与沈妙宜迎面遇上。他开口欲解释些什么,可此时说的再多也无济于事。
小六日日守在廊下熬药,原本嫩白的小脸都被烟熏黄了。
东宝更是食不下咽,唯有苏祈依旧日日沉睡。
春夏怕阿妙心里难受,便和楚楚想着一肚子话想宽慰她,可阿妙似乎没有她们预料的那般伤怀。
她送弟弟进京赶考后,每日还照常开工,处理绣坊的生意,为学徒授课,抽空还能完成自己的绣活,只是每日傍晚收工后,她会亲自去一趟苏祈的宅院。
直到入夜时分才回来。
第二日照旧。
谢义安来过两次,得知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他沉默了许久。他很想和阿妙当面谈谈,可楚楚劝他先回去吧,阿妙如今烦事缠身,也许心里正难过。
第十一日傍晚,沈妙宜照例写好今日的账册,收拾妥当,关了店门就往苏祈府中走去。
“二少奶奶来了?”
小六总是记不住她的嘱咐,一见面就唤她二少奶奶,她纠正过三次后,还不见成效,只好妥协。
她点点头,走进主屋,御医收拾好银针正欲告辞。
“刘御医,明日还施针吗?”
她忧心忡忡的望着苏祈的腕间,已有密密麻麻的针眼。
刘御医无奈地点点头:“每日一回,针不可废。”他也很想苏大人尽快醒过来,不然自己的名声就不保了。
沈妙宜闻言淡淡颔首,轻道一句慢走。
偌大的屋里静悄悄,苏祈还是直挺挺地躺着,连位置都不曾改变,床边放着一尊小小的博远炉,里头燃着安宁香。
沈妙宜收敛裙摆坐在苏祈身边,这些日子来,她都会坐在这个位置,和他说几句闲话,虽然不确定他能不能听见,但她还是日复一日的说着。
“扎针疼吗?”她牵起他的手,指尖轻轻摩挲他腕上那些细细密密的针眼:“肯定很疼吧,我瞧着刘御医的针比我的绣花针可长多了。”
她撇了撇嘴,略有些心疼的絮叨起来:“你赶紧醒过来,不然明日还要挨针呢。”
她俯身凑到苏祈面前轻笑着说道:“这些日子我对着你说了不少话,仔细想想,恐怕比咱们成婚那一年说过的还要多呢。”
他们很少有这样畅所欲言的机会,如此向来,还真是天意弄人。
“二少奶奶。”东宝端着汤药进来,沈妙宜熟稔的接过去,两人配合默契,很快就将一整晚汤药喂完了。
“今日还不错,一滴也没浪费。”她满意地为他擦擦嘴角。
小六端着食盒恭敬地走来。
“二少奶奶,晚饭得了,您今日就在这边吃吧。”
她看了看东宝,后者立即开口:“您在绣坊忙了一天了,就在这边吃吧。”她却自顾自摇了摇头:“我没胃口。”她确实没有胃口,不止是这一顿。
东宝无奈地望着苏祈:“二少爷,您快醒醒吧,少奶奶茶饭不思,再这么下去身子都要熬坏了。”他一副告状的语气,惹得沈妙宜轻笑出声。
“好了,先搁着吧,我饿了自然会吃的。”
待东宝退下,沈妙宜重新坐回苏祈身边,她从自己怀里取出一封信:“我今日收到了张云郎的信。”她弯了弯嘴角将信中的内容娓娓道来:
“他已经出了玉门关,到了东羌族的地界,他说我的绣品在那边很受欢迎,他让我筹集人手,不日便会有新订单上门。”
说到此处,沈妙宜略有些激动:“苏祈,还真让你说中了,西域果然大有可为。”
语落,她忽然又抿着唇,神色十分纠结:“成衣定制的单子比较琐碎,费时又费力,若是能稳定接到西域的订单,我倒想······”
说到一半,她又停下:“哎呀,可是,我又拿不定主意,万一西域的订单只是昙花一现?”
“我今日为这事纠结了大半日······”她看了看苏祈沉静的睡脸,低声轻叹:“你若是醒来就好了,还能替我出出主意。”
窗外云霞满天,橘色的晚霞透过窗棂照射到屋内,她纤秀的背影映在洁白的墙壁上,握着他的手,眉眼低垂,轻声呢喃。
光华流转,日落月升。
廊檐下的药壶咕嘟嘟作响。
墙角那株新移栽的丁香树悄无声息露出芽尖,柔嫩、翠绿、生机勃勃。
主屋内,苏祈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一瞬,又一瞬。
昏暗中他赫然睁开双眼,空洞而茫然,半晌之后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
右手上传来温热的触感,他转头。
主屋内没有点灯,唯一的光皆来自回廊下的那盏八角灯笼。
他借着昏暗的光,才看清沈妙宜温温软软的侧脸,她歪着脑袋枕在自己的右手上睡梦沉沉,好似孩童般纯真可爱。
他勾起嘴角,哑笑一声,霎那间脑海中涌现出无数回忆:
他依稀记得,他们在水中艰难相拥;
湍急的流水将二人分开,她哭着喊自己回来;
浓稠的夜色中,他被荆棘丛缠绕无法逃生;
她趴在自己耳边低声啜泣,她说了很多很多话,那些话,令他心绪起伏,可他始终睁不开眼;
她温热的眼泪滴在自己的手背上,脸颊上,她一遍一遍呼唤自己······
苏祈紧紧闭上眼睛,努力回忆着每一个细节,他想快些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
沈妙宜枕着他的手背做了一个美丽梦,梦里有青山绿水,有硕果繁花,有一张又一张熟悉的笑脸。
阿爹,阿娘,祖母,楚良······
还有,他。
咦?
他正眉眼轻柔地望着自己,温热的呼吸,好似近在咫尺,她心里一暖,没想到他居然闯进了自己的梦境。
她大着胆子摸了摸他的笔尖,嗯,温温暖暖的,沈妙宜不禁感叹,这个梦好真实啊!
她又摸了摸他眉毛,脸颊,下巴,还有···喉结?
居然会动?
她惊呼一声,茫然坐起身。
这不是梦?
是真的?
苏祈含笑望着她,将她可爱的模样尽收眼底。
“你,你真的醒了?”屋子里太黑,沈妙宜不敢确定,便又往前凑了凑,苏祈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阿妙!”他双手轻轻环绕在她腰间,拉近二人的距离。
“你!”她心头一喜,正要将这个好消息告诉门外的人,可他却忽然抱紧她,深情地又唤了一声:“阿妙”
“你想说什么?”沈妙宜很高兴,也不纠结俩人此时暧昧的姿势,耐心耳期待地望着他,心想他昏睡了这么久,也许思绪还不清明。
苏祈抱着她缓缓坐直,热切的触感将他心头最后一丝疑虑打消:“我想问你,此刻算不算来世?”
二人沉默地对望许久。
她听明白了,可是她不想回答,她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最终,沈妙宜垂下眸,躲开他炽热的目光:“我去叫东宝。”
她欲起身下床,可他的手还环绕着她的腰。
“我记得,我说过来世一定好好爱你。”他痴痴地望着沈妙宜,恳切又焦灼,一颗真心亟待向她证明。
“可,”沈妙宜悠悠地说了一句:“这一世还没有结束呢。”你又没死。
苏祈见她这番模样,忙不迭的凑上前:“那你就当我已经死了,如今在你面前的,是另一个人。”
沈妙宜很不耐烦地瞥他一眼:“你别胡言乱语了···”
她抓起一旁的枕头砸过去,苏祈眼疾手快接住,眼看她就要下床了,便可怜兮兮的拉住她的裙摆。
“好阿妙,从此我不再是苏祈,我是你的新邻居,爱慕你,追求你的新邻居,行不行?”
沈妙宜实在是听不下去,心中诧异他如今怎么性情大变,像个无赖一样?
被他拉住裙角无法前行,她只好低声斥他:“快松手。”
“你答应我,我就松开。”苏祈顺着她的力道半跪在塌边,手中紧紧攥着她的裙摆,二人你来我往,分不出个高下。
“你莫不是脑子进了水?”沈妙宜无计可施只能选择恶语相向。
苏祈听了却丝毫不恼,他咧嘴坏笑:“可不是,进了不少呢!”
她自知说不过他,只好用力往后撤,谁知道他竟不肯退让半分。
只听“呲啦”一声,布料破裂的声响在黑暗中格外刺耳。
“啊?”
沈妙宜惊呼一声,气恼的瞪着对面的人。
“你,都怪你!”她心疼地看着自己的裙摆,这身粉金色的浣花织锦是她最喜欢的布料。
苏祈努努嘴,见她真生气了,又赶紧凑上来赔不是:“好阿妙,我错了。”
昏暗的室内,他只穿了一件月白的里衣,高大的带着温热的体温,紧紧贴着她,令她进退两难。
“我向你道歉。”
她站在床边,他半跪在床沿,二人的视线堪堪齐平。
沈妙宜不愿意和一个刚刚醒来的人计较,只好偃旗息鼓:“罢了,你赶紧把衣服穿好,我去叫东宝。”
苏祈只能乖乖地点点头。
她出去不一会,东宝就欢天喜地的跟了进来。
“二少爷!您醒了真是太好了。”他一进来,原本寂静的屋子也变得热闹了些。
苏祈身披外袍,端端坐在床边。
东宝急忙点亮屋内的蜡烛。
众人眼前一亮。
沈妙宜这才看清苏祈的脸,他又瘦又白,两颊凹陷,满满的病态,叫人心疼。
“你怎么站那么远?”他看见沈妙宜一脸戒备地站在门口,心中不是滋味,到底该怎么才能令她放下介怀,重新接受自己呢?
“二少爷,先喝口热茶。”
东宝当然不敢探听二人之间的细节,眼观鼻鼻观心的地上茶盏。
苏祈端到嘴边,刚喝一口便哀嚎出声:“啊!”
“少爷您,怎么了?”
东宝和沈妙宜都被他的反应吓到了,二人齐刷刷地看着他。
只见苏祈侧眸轻扫过门口,幽深的眸子中闪过一丝戏虐。
“谁把我舌头咬破了?”
作者有话说
第93章 新生 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