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妧赶到同福客栈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掌柜告诉她,没有那二人入住的信息。
“姑娘,今天住店的大多是‘同辉镖局’的镖师,还有几名年长的客人,小的都认得,没有您说的夫人和公子。”
池妧以为他们更换了客栈,又将贺府附近的客栈都搜寻了一遍,竟没有他俩的音讯!
娘把贺辛止带去哪里了?
难道回芦荻山庄了?
池妧倒不担心娘会“谋害”贺辛止,仅仅是自己心急想当面问清楚罢了。眼见天色不早,又寻不到人,她只好怏怏回府。
小保是贺辛止的心腹,池妧原想探探他的口风,没想到在府上找了一圈,发现小保也“消失”了。
这真叫人灼烜心焦。
一个这样,两个也这样,他们都瞒着她在做什么?云苏苏的事她还没捋清,接着池恒跑了,娘跑了,贺辛止跑了,这都是什么事?!
池妧坐卧不安之际,贺辛止早敲晕了岳母,让小保给送上莫唤山去。
而他自己嘛……另有要事。
方姨娘用这么点软骨散想对付他,是不是太自信了?
*
通往桦城的路上,有两匹骏马疾驰而行,踏沙涉水,扬起风声如灌。两位公子身穿白衣,姿如朗月,清俊无匹,千秋各异。
一人芳华贵气,潇洒恣意。
一人端肃冷厉,高洁气宇,其背上还挂着一个熟睡的孩子。“以后有什么打算?”
“兄长是担心我无家可归?”谁笑容可掬。
“小妧会担心。”谁稳了稳马缰,不愿太颠弄醒孩子,“芦荻山庄,随时欢迎。”
那人温润失笑,策马先行,不觉飞沙扬砾。
*
桦城云家,与贺府一样门庭森严,高大廊楹。礼制外的高墙,是云家祖上累积而来的福荫。
有白影轻松翻过高墙,在后院找到了云家旧人。
“你,你是谁?”江嫂大吃一惊,险些喊出了“捉贼”二字,又见此人未穿夜行黑衣,镇定自若,不似寻常盗贼,后退几步质问。
江嫂是个四五十岁的婶子,瘦弱本分,一身俭朴,原是季菱荇儿时玩伴,后来成了寡妇投奔云家,与季菱荇一道抚育季红英。
用季红英的话来说,江嫂就是她半个娘。
“你们家小姐有一事相求,这是她的信。”白衣人递来季红英手书一封,江嫂拆开一观,果然是小姐笔迹。
当年她一笔一画教季红英写字,小姐字迹如何,世上无人比她更清楚。
“季氏为谁所害,又是因谁而亡,想必您很清楚,这个忙帮与不帮,全凭您的心意。”
江嫂不是个胆大的人,看信后仍犹犹豫豫,瞻前顾后。那人没等她回复,“嗖”一下如风疾行,没了踪影。
“欸?这……”江嫂疑心他是鬼魅,又见手中多出一包药粉,赶紧将信件藏进怀中。
那白衣人轻松躲过巡视,如惊鸿一瞥,从墙垣跃出,匿而远去。
一切准备就绪。
只要告诉池恒,这一趟已经从云家偷来毒液,他向季红英取毒血之事,就会成为永远的秘密。
*
云家又过了一天安稳的日子。
隔天夜里,乌云半卷,天色晦冥。
孙倩倩仍在房中哭哭啼啼,怪丈夫没有保护好孩子。
云天祥寻不到云苏苏,又不见云莺莺回头求解药,听着哭声更加心烦气躁,甩袂回到了书房。
他刚要关上房门,隐约看见一名黑衣男子立于屋顶,手抱孩子的轮廓与那晚几乎一模一样。
暗夜遮面,面目不清。
云天祥揉了揉眼睛。
不错!他手里确实抱着孩子!
“苏苏!”云天祥猜测对方手中的孩子定是云苏苏,激动得差点儿要夺门而出。考虑到自己仅有一臂,非常人敌手,他亦不敢轻易迈出书房的门。“你是芦荻山庄的……的……”
“池恒。”池恒身轻如燕,带着孩子从云端而下,轻若点水。
他踏入书房,一步一步,将云天祥逼退到案前。
房中机关改没改过,他不关心,亦无惧色。
为了季红英,就是刀山火海,他也敢闯。
“你,你想干什么?只要你把孩子还回来,老夫什么都答应你。”云天祥擅于蛊惑人心,一张憨厚老实的圆脸生来恳切,极具迷惑性。
此人定是孽女派来求解药的。
当初以为窃走孩子的另有其人,没想到这几个人竟是同伙。
失策!
早知如此,把云莺莺留下做质,云苏苏便不用受苦了。而且,孽女再不济,也能卖几个钱。
“两件事,云老爷若应允我两件事,我就把孩子还给你。”池恒一张脸刚毅冷肃,话中坚定,不似有欺人之意。
“英雄请讲。”云天祥奉承应对。
池恒从怀中掏出婚书,抛到案前。“第一件事,芦荻山庄欲与云家结亲,这是婚书,望云老爷成全。”
云天祥打开婚书一看,竟真是芦荻山庄少主求娶云莺莺,登时大喜。
此人当初轻率地自报家门,他还半信半疑,如今芦荻山庄婚书至,他才敢确定此人正是少主池恒。
云天祥早看出来他和孽女有私,本以为是露水姻缘,没想到他们真心要结为夫妻。
莺莺这丫头好手段,这么“脏”还能攀上富贵的芦荻山庄!
与芦荻山庄结亲,绝不是亏本的买卖,何不顺水推舟给池家人情?
“天赐良缘!天赐良缘啊!贤婿,小女以后就交给你了。”云天祥已经清楚池恒所求,料他不会伤害云苏苏,爽快地应承了,“贤婿哪,池云两家联姻可是大事,马虎不得,你看聘礼方面……”
“最贵重的东西我已经带来了。”池恒是头犟牛,绝不会让人牵着鼻子走,“先把婚书签了,明日自会有媒人登门。”
“好好好。”云天祥揣度了一阵,逢迎地笑了笑,把婚书签下。
云莺莺本来就是赔钱货,白送他池家捞个名声也不错。
池恒公道,收了婚书,把“最贵重的聘礼”放在了案上。“请岳丈过目。”
云天祥见物件不大,立刻拆开红布一观,这过程中闻到一股浓烈的咸臭味,令他甚是困惑。
什么宝贝会是这个味道?
他急于拆开礼物,松懈了防备,扯下布头的一瞬,被藏于鱼腹的利刃割破了手。
鱼头露出,竟是两条下饭的咸鱼。
“你戏耍老夫!”云天祥恶相毕露,一张肉乎乎的圆脸气得扭曲,不再与他演“翁婿和睦”。
“我说的贵重之物,是指你女儿的命。”池恒厉色道,“鱼刃上有毒,你不给莺莺解药,也妄想从我这里得到解药!”
云天祥猛然看向手心伤口!
这臭小子竟给他下毒?
他不知此毒何毒,不敢轻易开罪池恒,又瞬间变了脸色,忍耐赔脸。“都是一家人了,何必如此……老夫肯定给莺莺解药的嘛……”
他眼底诡秘,从柜中探出一个瓷瓶。
里面装的,大概就是“解药”了。
池恒夺过瓷瓶,一手将云苏苏送进老父亲怀中。云天祥苦寻多日,得见儿子毫发无损,当下松了一口气。
孩子咿咿呀呀摇着手,什么都不懂。
池恒从瓷瓶中随手倒出一颗药丸,端着老丈人的下巴,倏地塞进他口中。“毒药还是解药,一试便知。”
云天祥这才意识到自己中的是自家的毒,微微一怔,脸色倒不算难看。
毒从何而来?
他想不明白。
“贤婿多虑了,我怎么可能会加害莺莺呢?”云天祥从容无惧。
若非知道此人毒杀发妻,残害骨肉,池恒恐怕就着了他的道了。
池恒见云天祥没被毒死,佯装得手,离开了书房。他刚踏出去两步,突然听见云天祥大喝一声:“动手!”
数名彪壮的汉子,提着锋利无比的大刀,从四面八方围攻而来,招招狠厉!
这根本不似在龙虎堂切磋武艺那般“和风细雨”。
杀人利刃,刀刀夺命,掠过他颈边,削过他发尖。一时朔风霍霍,刀声击鸣,暗夜中耳畔尽是不宁之音。
霎时刀光四起,重辉夺影!
“白月”应声出鞘,剑走游蛇,随着池恒的步调划出一道道发白的亮光。
那几人武功不俗,并非胡乱劈来。池恒以宝剑化去几招,奈何头顶脚下,左手右臂,皆逢利刃织网,他上下不抵,连连后退,滑出几步踉跄。
手臂,快被震得失去知觉。
池恒在季红英的指导下,曾经武功大进,起码打斗时不拘泥于剑招了。不过,他以往太过追求术式,没把力量练上去,终究有些软肋。
池恒想要听从贺辛止之见,拿到“解药”后“移步”云夫人房中,可当下脱身困难,他也不知是走是留。
本来池恒与数人平分秋色,还能再战三百回合,偏生此时敌方又来了一人,把局面打破了。
那人身迅影疾,如鬼魅般掠到近处,一出手就是快而狠!他那大刀狂肆,影生已至,快得毫无道理!
池恒根本来不及反应,已被面前的刀光震慑。
眼看要落下刎颈!
避不开了!
死前一刻,池恒脑海中划过无数念头,皆是平生憾事。
最令他难过的是,从此再也不能陪伴季红英和孩子共度春秋,坐看云卷云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