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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蝴蝶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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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孔乔带回家的时候,音乐会彻底结束了。公众号上写,最后一首特别惊喜是施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圆舞曲》。

那是我很喜欢的一首曲子。

电梯叮的一声,停在7楼。我舍出钱包的一角引着孔乔进了家门。

玄关仿日式下沉,铺了一层橡木。我脱掉鞋袜,迈上玄关,刚好能和孔乔平视。

静默里,他无措的立在着,只有手指来回交叠,透露着不安。

“除了你这个人,你身上所有的东西都不能过玄关。”

“什…什么。”

他并没有变得聪明。和他说话,依旧是一件很累的事。我捏一捏肩膀,一边换睡衣一边说:“把衣服脱了。”

“在…这吗?”

“对。”

“全…”

“全脱。”

孔乔怔了一下,然后放下抱着的风衣,开始窸窸窣窣的脱衣服。他脱的不算快,但是很顺从。

我拿起架子上的相机,透过一层模糊的黑去看他的手指游走在衣料里。

室内温度不低,但他脱内\裤的时候,还是轻微的颤了颤。

我一边按快门,一边问:

“什么也看不见,是不是少很多羞耻。”

他明明是个瞎子,却还是把头垂下了,无能的躲避着我和相机无孔不入的视线。

“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

“不知道自己现在羞不羞耻,还是不记得自己能看见的时候,在别人面前赤/裸身体羞不羞耻。”

孔乔真的是个懦弱的人。面对我尖锐执着的提问,他除了含糊的回答,就只剩下一退再退。

“都有。”他说。

我拿起钱包,抓着一角碰了碰他的指尖。他捏过另一端,下意识摩挲着上面的纹路。

“喜欢湾鳄皮?”

“呃…不…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孔乔不聪明,道歉却很快。但我觉得,其实大多数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错在哪,不过也有可能,他觉得自己处处都在出差错。

我引着他走到客厅画室的正中央,然后抽走了皮包。

“从现在开始,做什么也好,但是不能不动。”

“啊?”

“孔乔,不要发出这么蠢的声音。想清楚了再回话。不要惹我生气。”

孔乔站在原地想了一会,而后挪开挡在下身的手,向四周摸索。

我转过身,在留声机里放下一张唱片。

“这是什么歌。”

孔乔停了下来,往留声机的方向望。

“听过?”

“没有,是第一次。”

我拿着相机对准孔乔,按下无声快门。他没有听见,所以面上仍留着松懈的神情。

我良久没有说话,他便回过神,开始继续向四周摸索。

“腰上的伤怎么来的?”

孔乔循着我的话去摸那一块被烫皱的皮。被烫伤的地方红肿发炎,一经触碰,身体的主人就倒吸进一口冷气,“嘶...”。

不难听出他在忍痛,但我没有放过这个话题。

“怎么来的?”

“昨天…被他们…用烟头烫的。”

“他们?”

“……”孔乔皱一皱眉,把手落回下身,“是…客人…”

“哦,嫖/客。男的女的?为什么烫你?”

孔乔抿一抿唇,说:“男女都有。”

“为什么烫你?”

薄弱的胸口不住起伏,脸上已经没有了一点血色。眼前这副偶尔打颤,新旧伤痕交叠的躯壳,像一件碎裂的艺术品。即便其主不发声,观者也能为他的隐忍苦痛而共情。

但我不打算怜悯他。

“嫖客,为什么烫你。”

“他们…不想让我…太早…”

最后一个字他说的很轻,我没有听到。但这个字或许对他来说很重,因为说完这句,他的腿开始打颤。

“这就站不住了?”我拿起碳笔,在纸上勾出一个倾颓的虚像。

“…没有。”他扶了扶膝盖,开始试着往前走。

“做男/妓多久了?”

“七…八年。”

我搁下手中的炭笔,看向他没有挡住的地方。

“没得病?”

这个问题对他而言好像很难回答。他停下来,下意识地把手遮了下去,“我不知道…”

“第一次做是什么时候?”

孔乔好像要站不住了,好在他摸索到一只画架。他伸手紧紧扶着,以支撑身体。

“十八岁。我生日那天。”

“嚯,成人礼啊。”

“不…不是。她不知道那天是我的生日。”孔乔垂下头,接道:“只是碰巧。”

他倚着的那只画架是楠木做的,深赭石色遮掩着他的皮肤,像安放玉石的木盒。我按下快门,留一些光景在相机里,后用刮刀在另一张画布上,涂下两种颜色。

“你接了这么多客,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很美。”

孔乔听完,呆望着前方。

如果他不是个瞎子,那他就能看见他对面的一件雕塑——卡诺瓦的《大力神和利查斯》。

大理石雕刻的大力神赫拉克勒斯正抓着仆从利查斯的脚背和头发,掷向爱琴海的海浪之中。

而我捡回来的那个男人,却苍白消瘦的站在大力神的对立面,隐忍着另外一种美。

我极快的调焦,换光圈,按快门。

“有人说过。”孔乔低道。

“她是怎么赞美你的。”

“他说…我,被…被虐着的时候,很好看。”

看吧,美是共通的。艺术家也好,嫖客也好,言语粗俗也好,高雅也好,除了眼盲或心盲的瞎子,人人都能从将碎不碎的玉珠子上,生出奇异的审美来。

如果他不是男妓,我或许还能赞他“玉韫珠藏”。但他做皮肉生意,这个洪应明用来形容君子的词,就不能再落在他身上。【1】

“站不住了?”我看向两手都抓扶着画架的孔乔,有些怕他带倒我的画架子。

倒不是说这画架子有多值钱,只是,它是一个已经过世的老匠人制的,若坏了,我修不好。

“我缓一缓…就好…”

我看了看时间,停了唱片。走过去舍给孔乔炭笔的一头,引他进了浴室。

“洗干净些。我厌恶脏人。”

“嗯…我知道了。”

我拿着相机倚在门边,看着孔乔呆站了片刻,摸索的转过身打开了花洒。

水是恒温的,但他仍被激的一颤。而后顺从的垂下头,清洗着指尖,发间和每一寸肮脏的皮肤。

“…你还在吗…”

孔乔试探着说话,但我没有应声。他咽下一口吐沫,手指几经捏握,还是慢慢的探进下身,开始打。

但那里并没有热切的回应他,反而愈发颓丧。

我笑着按下快门:“家伙都不好用,你怎么吃这碗饭?”

孔乔被我突然的笑声激的后退一步,险些摔倒。他一手扶住光滑的墙壁,转过身急道:“我有…有带药的…我可以…”

他急躁仓皇的解释,听起来却是十分勉强。我从他弯曲颤抖的脊背里,突然意识到,我可能既侮辱了他一个身为男人的自尊,也侮辱了他从事这一行业的自尊。

但这不是我的本意。

“洗吧,洗好了喊我。”关上门之前,我转过头,看向水汽蒸腾里的他,“我叫吴蔓。吴宫蔓草的吴蔓。”

“吴…”

我没听他叫完我的名字,就关上了浴室门。水声淅沥沥的,远远听着有些像下雨。

我坐在躺椅上,拨了一个电话。

“歪,小云嘛~”

“操…”不出所料,对面爆了粗口。“凌晨三点你打电话,是不是有病!昂!”

“咋滴,打扰你夜生活啦?来来来,加我一个~”

“去你的夜生活,我值两天夜班了,才睡下你就催命。赶紧的,有屁快放。”小云的声线有浓重的鼻音,听起来确实憔悴。

“帮我查个人呗~”

“不行。”拒绝的比骂我还要干脆。

“求你了嘛~我保证不泄密…或者你帮我看看,直接告诉我这个人安全不安全,能不能放在家里就行。”

“放家里…你tmd放着我不包养去包养别人?渣女,你上学时候怎么说的?”

我听见小云一边骂我,一边窸窸窣窣的爬起来,在床头柜扒拉,“身份证号。”

“呃…不知道…”

“?”

“只知道叫孔乔,26岁。”

“孔乔?孔林乔木那个?”

“哦。”

“这他妈不是化名吧,你确定你不是被人骗了?”

“应该不能。”

浴室的水声停了,我一边抱起买给孔乔新衣走向浴室,一边对着电话求:“是个瞎子,26岁,叫孔乔。求你了云姐云哥云爸爸,给我好好找找哈。”

“操……”我赶在小云一连串的芬芳之前挂了电话。

门后,孔乔站在花洒下,道:“吴…蔓,我洗干净了。”

“嗯,我看到了。”

水分子蒸发带走了孔乔的体温,他湿淋淋的臂膀上开始爬起畏冷的小疙瘩。我把浴巾递给他,再把手里的东西全数堆在架子上。

“这里是衣服,吹风机在你右手边的墙上。你换好了,再喊我。”

孔乔愣了一下,发间的水滴便沿着鬓角滑落到他的颈子上。他回过神来,说:“谢谢。”

我转过身,回去整理我的相机,然后截了一张孔乔的头像,微信发给小云。

“吴蔓,我换好了。”

“哦。”

我应下,走过去牵起孔乔的手,进了卧室。

卧室是我家里最小的一块地方。除了一张紧挨着窗户的床,就只剩下一整面墙的书。平时不管多晚,我都会抽一本来瞧,但今天我实在太困了。

我从床脚翻出一块毯子递给孔乔,自己缩进了床里头去。

孔乔躺在我身边,但他的呼吸声很轻,我几乎听不见。快要睡过去的时候,他突然发声:“我的药…在风衣里,我…”

“不用吃药。”

我说完,孔乔静默了很久,然后不安的问:“那…那你想怎么…怎么做…”

“以前这种时候,你和别人是怎么做的?”

孔乔抓着一块布料,发出比他的呼吸更恐惧的声音。

“以前…就…用些…”

我没让他说下去,打断道:“已经做完了。”

“啊?”

“裸模。你做完了,我明早付你钱。”

孔乔的呼吸慢慢平稳,片刻后他坐起来,摸索着往床下走。

“干什么。”

“睡在地板上…不会弄脏你的床。”

我转过身,拉住了他有些发凉的手腕。

“孔乔。我让你洗了澡,换了新衣。不是让你跟我说这样的话。”

“什…什么意思。”

孔乔真的很愚蠢,话但凡藏一半,他都会解不明白。

我把头埋进被子里,瓮道:“上来睡。你现在不脏。”

作者有话要说:【1】《菜根谭》明-洪应明:君子之才华,玉韫珠藏,不可使人易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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