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的演奏会,座无虚席。
连戏院外都站满了人,人们在赞美,也在辱骂。
大家都说华人之光谭月白先生当了走狗,又有人说他是被逼无奈,还有人说他本就为洋鬼子做事,早就妥协了。
方黎很替人委屈,在戏院后台生气,一言不发。
众人又忙又紧张,无暇他顾,只有白阳路过的时候白了他一眼,道:
“你觉得表哥会在意那些流言蜚语吗?有那个时间不如看看谱子。”
这人说着,指指手表又道:“就剩十分钟了。”
方黎默默点点头。
这时,忽然有个戏院工作人员模样的人闯进休息室,他立刻认出,这是刘文的同伴,留在后台负责后续工作的。
“方先生,魏老板到了。”
那人的提醒让人很是不解。
不过方黎还是感谢地说:“多谢提醒。”
谁知对方表情依然很急:“刘文让我提醒你,除了魏老板,还有那个张永兴。”
听到这里,方黎虽然惊讶,但也并不害怕。
那个满脸横肉的家伙毕竟是魏老板的亲戚兼手下,一起来很正常。
可没想到,白阳却是目眦欲裂,好像听到了什么恐怖的事情。
“怎么……”方黎试探地问道。
“他……他不是在火灾里……”
白阳话未说完,方黎终于理解到了对方震惊的缘由。
“是啊,”这时,只听一个懒散得要命的声音从走廊传来,“张哥因为你受了大罪了,演出结束你最好小心些,若是落了单,可没人能帮你。”
方黎和白阳对视一眼,随即就看到沈煜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发现白阳的存在,那人先是眉头一皱,随即撇撇嘴角,道:“你这个丧家之犬竟然也在,干嘛来的?打杂?”
白阳瞬间气炸想冲上去打人,方黎立刻眼疾手快地拦住,劝道:
“别理他。”
沈煜的威胁对方黎来说并没有什么力度,因为今晚实在太重要了,他没有任何心思和这个家伙耍嘴皮子。
很快,孤儿院的孩子们也到了,他和谭诺一起收养的男孩方玄月也在其中。
孩子们都很紧张,有几个甚至在颤抖。
方黎立刻上前安慰,今天晚上他和白阳有个任务,那就是务必保证孩子们的安全。
很艰巨,但相比谭诺他们来说,已经是最轻松的了。
他若有所思地擦着松香,而整个休息室也都安静得不行,他曾在某次演奏会时来过后台,根本不是此刻这副模样。
方玄月虽然也很害怕,但是他俨然已经成了这几个孩子的小领导,所以佯装镇定,仰首挺胸地走近,低声唤了方黎一声:
“爹爹……”
“别害怕。”方黎微笑着安慰道。
“我才不怕!”方玄月认真地说。
“啧!”突然一声不屑的咋舌,在休息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沈煜随即回过头飞来一个白眼,道:“千万别拖后腿,不然我肯定找机会弄死你们。”
方玄月顿时怒了:“你!”
方黎连忙拦住,然后摇摇头,道:“安心。”
事实证明,他这个养子还是很听话的。
“大家都不要紧张,按照排练的演就好了,一切有我,放心。”方黎对孩子们安抚地说。
又一声咋舌,方黎虽气,但也只能按耐住。
因为他看到一个高大英挺的身影伫立在门边。
视线交汇的刹那,他的心猛然一跳。
要开始了。
他走近,迎上对方,他们的距离并不近,却又仿佛紧贴着心脏,恍惚之间,他甚至可以听到对方的心跳声。
突然,沈煜一个箭步挡在他的面前,相当霸道。
不过他丝毫不觉得气愤。
沉默中,他与乐团一道上了舞台。
灯光耀眼,好像炙热的阳光,让他出了一身的汗。
他回望走廊,谭诺正站在暗处,可灯光却照亮了他的脸庞,那双眸子,竟如琥珀般晶亮。
方黎突然想哭,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登台。
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他用力深呼吸,让情绪沉静下来。
此刻,他听到了汹涌如波涛一般的掌声。
他跟随着观众们的视线,寻找着那熟悉的身影,当那身着黑色燕尾服的男人从面前走过,那人竟垂下眸子望了他一眼。
这一刻,他的呼吸都凝滞了。
紧张与兴奋让他双手颤抖,几乎拿不住琴弓。
只见那人站上了指挥台,就这么背对着他,好似山顶的雪松。
而同时,他在台下不远处看到了刘文,扮成工作人员,面无表情,目光却很沉着。
“还请诸位欣赏今晚的演出。”谭诺对台下观众说道。
又是一阵排山倒海的掌声。
随即,那人转过身来,方黎翻开曲谱,架起琴,准备动作一气呵成。
激昂热烈的乐曲响彻整个戏院。
《威风堂堂进行曲》,这是沈先生点名要演奏的曲目,乐团当然要满足。
方黎好像和乐手们一起奔跑,沿途无论有怎样的风景,都无暇他顾。
琴弓在琴弦上飞舞,眼看曲目就要演奏完毕,他愈发紧张起来。
很快,他看到了终止线。
旁边的乐手看了他一眼,他了然地点头,将这一页翻了过去。
只见下一页,赫然夹着一张薄纸,上面印满了密密麻麻的五线谱和音符。
看到抬头的名字,方黎扬起了唇角。
与此同时,他看到谭诺向舞台旁边的走廊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随即,孤儿院的孩子们走上了舞台。
方黎看到,二楼贵宾席的沈先生,此刻的表情有些微妙。
而那个所谓的“首席”,沈煜,也惊讶得几乎站起身来。
“他们怎么现在就上来了??”他低声质问谭诺。
可对方却只是朝他无辜一笑,没作任何回应。
这时,谭诺举起了指挥棒。
方黎听到那人用坚定的语气说道:
“朋友们,开始吧。”
更加激昂亢进的乐曲一瞬间穿透方黎的耳膜,那是一首三天之前还陌生的曲目,此刻却熟悉得刻进骨子里。
仿佛枪林弹雨,慷慨澎湃,令人闻之落泪。
而童声,又仿佛乌云下的一缕阳光。
不到十个小节,台下就有人意识到了不对。
“停止演奏!!”
愤怒的声音从观众席响起。
但除了沈煜,台下没有任何人停止。
这个家伙先是震惊,而后恼羞成怒,准备破坏演出,不过这样的事情大家之前都想到了,只见白阳快步跑上台,一拳猛地打得沈煜倒地不起。
打完竟然还朝方黎投来一个得意洋洋的眼神。
方黎实在感慨,这家伙真是心比海宽。
白阳坐到了沈煜的位置上,刹那间,孩子们的声音似乎又大了许多。
又几个小节过去,观众中开始传来欢呼声叫好声,但是很快就被压制住了。
因为方黎听到了枪声,竟瞬间压制住了整个乐团的声音,震耳欲聋。
乐团有半拍的迟疑,突然,谭诺用指节轻敲指挥台,那声音很小却又振聋发聩,竟一下子将一切杂音盖了过去。
乐团顶着压力演奏,而台下枪声却没有停息。
时不时有子弹擦着舞台飞过,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而且方黎非常担心谭诺和孩子们,因为目标更明显。
乐声、枪声变成了诡异的交响,方黎死死盯着乐谱,竟没有错一个音。
整个乐团均是高度紧张,却没有加快节奏,比排练时还要沉稳、顺利。
台下开始变得无比混乱,而曲目也接近了尾声。
当最后一个音演奏结束,方黎抬起头看到了沈先生——
已经因愤怒而脸色发黑,在舞台光的照射下,好像鬼魅一般可怖。
只见谭诺转过身,先朝姓沈的颔首示意,随后对台下说:
“今晚的演出已经结束,临时改曲给诸位造成困扰,十分抱歉。诸位可到前台退票,十分感谢。”
“我们不退票!!”
“支持月白先生!”
“不退票!”
观众们发出震耳欲聋的支援声。
或许谭诺也没有料到这样的情景,竟愣了几秒。
旋即,他深深鞠了一躬。
方黎见状也站起身,与其同时,他听到此起彼伏的座椅声,原来是乐手们都与他一起站起了身。
大家一起向观众鞠躬致意,这一刻,方黎强忍着的眼泪终于流了满脸。
“把他们都抓住,抓活的!”
突然,方黎听到沈先生声音从贵宾席传来。
谭诺肯定也听到了,他的动作更快,几乎下一秒,他就站起身,视线朝这边扫来。
其中含义很明白——
带孩子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