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言。
林昭在宿管大叔敲门那一刹那从床上弹起，一转头对上同样毫无睡意的两双眼——还有一双在下铺他看不见。
宿舍的窗帘颜色很浅，浅到太阳始一升起，薄薄的光便洒满了整个房间。
林昭眯着眼，顶着一双大黑眼圈，把睡着睡着就全都裹在腰上的被子团成团，往上一趴就不动了。
第一天住宿总是不那么容易睡好的，毕竟是新的环境新的人，哪里都不熟悉，饶是林昭睡眠质量很好，都免不了认床的苦恼。
他昨晚翻来覆去换了好几个姿势都睡不着，还听了一晚上室友翻身时床铺发出的“吱呦”声。
林昭把脸埋在被子里面，上身的全部重量和乱蓬蓬的头发扑在被子上，两腿大喇喇地岔着，慢吞吞地缓着神。
然后在宿管大叔的夺命催促下不情不愿地下了床。
林昭出门时正好碰见从对门走出来的冷澜。
冷澜刚洗完脸，清靓白净，发梢微湿，带着一点淡淡的水汽，校服还没发，他穿着自己的白色T恤，领口也有一小片水渍。
他看起来也不怎么精神，眼尾下撇，没什么表情地朝他掠了眼，像是终于想起他是谁了，礼貌地点了点头。
旁边一个短寸头、大高个、活蹦乱跳的帅哥上前勾他肩膀，林昭依稀记得他叫什么战。
“郑君战，把你刚拍完蚊子的爪子从我身上拿开。”冷澜冲他说。
郑君战“嘿”了声，不怕死地把手往他背上抹，冷澜攥住他的手就要摁他脸上。
林昭没怎么关注郑君战，毕竟他跟自己以前见到的那些调皮捣蛋的男生差不多，属于一个品种，他对冷澜更感兴趣一点。
因为神秘。
第一天开学，作业很少，林昭昨天晚自习跟他聊了40分钟，连他几个爸几个妈都没聊出来。
问他王者什么段位，他说自己只玩翻花绳；问他喜欢NBA哪个球星，他说喜欢莫德里奇；问他家住哪，他说平时都睡跨海大桥上。
鬼话连篇扯犊子。
唯一算得上实话的就是跟他报了个初中名，林昭有点印象。
是个很好的初中。
冷澜话很少，但别人跟他说话都会回应，也不会有不耐烦的情绪，看得出是一个教养很好的人。
林昭觉得可能是第一次见面就问那么多，对冷澜这样慢热的人来说有一点冒犯，所以才不愿意透露太多，问了他几次后就开始说起自己。
林昭本人很健谈，分享欲极其旺盛，和洛枫你一言我一语，互相揭短给冷澜听。
冷澜听到好玩的地方会笑两声，他又极体面，连嘲笑都有一种高举轻放的意味。
笑了两声后垂下眼去，他就望着桌面走神。
他眼瞳是墨一样的黑，仔细看还能看到一点灰色，平常看人时总盛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冷漠，此番垂眼，反倒温和了起来，像一块温润的白玉。
林昭嘴边的话顿了一下，默默咽了回去。
也不像他说的那么坏么。
那时林昭心想。
他自诩是一个看人很准的人，凭借自己多年养成的直觉，觉得冷澜应该是一个心思很深，但没有坏心眼的一个人。
这样的人不适合深交，但做朋友还是可以的，林昭凑上前拍他肩膀，“早上好啊，朋友们。”
郑君战回了句：“早，一块吃饭去么？”
林昭欣然同意，拉着洛枫跟着走了。
食堂在高三那栋教学楼的一层，越过熙攘的大厅，掀开透明的门帘，馄饨、包子、饺子、馅饼的香气充满整个鼻腔，林昭嗅了一口饭香味，跟着大部队排队盛饭。
冷澜排在林昭前面，林昭诚心逗他，贴着他耳后，“喜欢吃什么？”
冷澜侧头瞥了他一眼，连敷衍都懒得敷衍，“屎。”
林昭闷闷地笑得停不下来。
冷澜望天。
找了半天，终于抢到一片挨着的座位，四个人凑成一堆，边扒饭边说闲话。
洛枫先起了个头，“你们昨天睡得咋样？”
郑君战撇嘴，“别提了，我们宿舍有个叫李立珩的，中考没发挥好考到这儿来的，焦虑了一晚上，我们仨都没好意思玩，听他上火上了一个晚上，一闭眼都是他的声音。”
林昭“嚯”了一嗓子，放下筷子，“我们宿舍比你们强点，有个叫王画杉的小胖胖给我们分零食来着，不过我们还是没睡好。”他凑近郑君战和冷澜，指着自己的眼眶给他们看，“你看，才一天我黑眼圈就出来了，上学果然不养人。”
林昭眼睛本来就大，再加上黑眼圈，显得半张脸都让眼睛占了，可能是没睡好比较憔悴的原因吧，冷澜莫名觉得他比昨天瘦了些。
他在林昭凑过来的一瞬间向后靠，咽下嘴里的馄饨，“都这样，我初三住校了一年，最开始怎么睡睡不着，后来怎么叫叫不醒。”
众人都笑。
边吃边说总是吃得慢一些，周围人走了不少，几个人连忙扒拉了几口饭。
林昭夹着一块馅饼咬了一口，摇摇头，“馅里的粉丝泡久了，黏黏糊糊的，不好吃。”
洛枫阴阳怪气，“哟，伟大的美食评论家又开始他的表演了。”
林昭一甩头发，“你懂什么，我可是专业的！”
冷澜逗回去，“专业的吃货？”
林昭昂首挺胸喊口号，“不想当美食家的高中生不是好厨子！”
冷澜：“……”
郑君战探头问洛枫：“你哥们一直这么脱线么？”
洛枫一脸黑线。
高三教学楼门口有一棵枝繁叶茂的酸角树，出了食堂就能看到，初晨的阳光笼在树冠，将教室内衬得昏暗不已。
一眼望过去，整间教室最明亮的就是那透着酸角树葱茏剪影的几扇窗。
林昭收回视线，将昨晚没交的作业交上去。
他后桌钟黎睡得喷香，深深浅浅的呼噜声和着窗外风吹过枝桠的簌簌声，搅得林昭懒洋洋的，又很困。
早读吴玉霏让他们背《短歌行》，少数几个人张嘴在那儿念，多数人都趴在桌上补觉，林昭看看四周，心里突然感慨，原来这就是他应该待的地方吗？
上进的小人在他心里挣扎了两秒，然后他和光同尘，双手往前一送，腾地倒在了桌上。
不一会儿就打起了欢快的小呼噜。
铃声响了都没听见。
吴玉霏走上讲台，带上扬声器，开始讲《短歌行》，看到台下一众黑压压的小脑袋，随机挑了一个点名，“林昭。”
冷澜朝林昭所在的方向瞧了眼，林昭两条胳膊呈僵尸状勾着前桌洛枫的椅背，脸往一侧偏，左脸牢牢地贴在桌面，从冷澜的角度可以看到他被挤得有些变形的五官和一头乱糟糟的头发。
林昭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在叫自己名字，宽大T恤下的肩颈微微活动了一下，冷澜以为他要爬起来，没想到林昭收回一只手，捂住了自己露在外面的那只耳朵。
冷澜：……
吴玉霏又叫了一遍。
林昭拿脸颊蹭蹭桌面，嘴里咕哝了句什么，冷澜看口型应该在说“烦”。
吴玉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张大嘴——“林昭！！！———”
震耳欲聋，震耳欲聋。
吓懵了一众趴桌上补觉的同学。
林昭“啪”的坐直了身体，捂着快要跳出来的小心脏，呼哧带喘地望向讲台，看到了吴玉霏那张因为嘴张得太大而张牙舞爪的脸。
林昭：“？”
吴玉霏微笑地看着他，“林昭同学，来给我们回答一下这个问题。”
林昭一脸茫然地站起来，“……什么问题？”
吴玉霏笑得一脸僵硬，“一看你就没听讲吧，来，郑君战，告诉他我刚刚问了什么。”
郑君战：“？？？”
冷澜看不下去了，压着嗓音说了句刚才的问题——“什么是歌行体。”
郑君战一挑眉，站得七扭八歪，自信道：“什么是高晓婷。”
冷澜：“？”
吴玉霏睁大眼，茫然道：“高晓婷是谁？”
“我小学同学啊。”
“……”
废物。
林昭心里对郑君战竖中指，换我肯定不能听错咯。
吴玉霏好像听到了林昭的心里话，再次把希望放在了他身上，“请问我刚才问的是什么呢？”
冷澜又凑近林昭，重复了一遍。
林昭冲他俏皮地眨了一只眼，转过头，微扬着下巴，信心满满地对吴玉霏说：“什么是高血糖。”
“……”
冷澜捂着脸，觉得自己的前途一片灰暗。
—
五天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忙着忙着就过去了。
“好了，大家来拿手机吧！”
吴玉霏一声令下。一众同学乌云压阵一般裹挟着狂喜与怒吼冲向讲台。
摸到比自己脸还熟悉的手机，心满意足地感叹一声：“爽啊——”
“加微信！加微信！”
“建群！建群！”
慢慢熟络起来的一群人开始有了一个集体的雏形。
林昭扫了一圈，将周围人的微信全都加上，然后跑到冷澜桌前，摊开手，那意思——二维码拿来。
冷澜通过了他的请求。
林昭点开冷澜的头像——一片冰川，浅蓝色、冰蓝色和纯白交叠密布，和他给人的感觉一样，清冽而不失攻击性。
“放学了，放学了！都走吧昂~”
“老师拜拜！”
“拜拜，拜拜！”吴玉霏和他们一样，都是终于熬完了一个礼拜，可以休息了的一身轻的感觉，不到五分钟把他们全部都赶出了教室。
校门口被私家车堵得水泄不通，冷澜找了半天才找到自家车。
“在学校还挺好哒？”赵叔乐呵呵地问冷澜。
冷澜低着头摆弄手机，抽空回了他一句。
“嗯，还行。”
“缺什么都跟赵叔说啊，赵叔给你准备。”
“好。”
冷澜脸上难得的有些浅浅的笑意。
他拿起手机，拨通号码簿置顶的那个号码。
“喂，妈，最近怎么样？”
“嗯。”
“我现在就过去看您。”
赵叔转过头，有些踌躇的眼神询问着他。
冷澜没有理会他的犹豫。
“走吧，去我妈家。”
沿海公路上川流不息，一辆车调头时反射出夕阳橘红色的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