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塘湾新区自开设以来，已经在这片潮湿的土地上生长了很久了。
前后二十余年，水云浦江的江水涨了又涨，沿海的滩涂被潮汐冲刷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在两代人的共同努力下，以一片繁华的面貌扎根在了祖国东南绵延的海岸。
冷澜刷完了初高衔接的练习册，闭上眼，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他起身下楼，将耳机塞进耳朵，绑上鞋带，推开门漫无目的地走着。从晌午走到日落，从市区走到江岸，直到被远处的峡湾拦住了去路。
他沿着滩涂和石板路的分界线坐下，出神地看着眼前波澜起伏的海。
傍晚的天空看起来比平时低一些，紫红色的云雾从地面上升起，蔓延到整个天幕，海面也因此沾染上了绚烂的浮光。
不知想到了什么，冷澜轻轻笑了笑，笑容有些发苦，和着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一起融化在咸咸的海风里。
还是要努力生活啊，只有自己足够强大才能获得自由的权利。
整洁明朗的客厅里，漫着一股清甜的花香。林昭大爷似的翘着腿，靠着转椅的椅背，悠闲地啃着雪糕。
他一条腿垂到地上，脚腕勾着五爪的一条边，微微用力，整个身子便跟着转椅旋转了起来。
然后手里的雪糕险些飞出去。
林昭手忙脚乱地捧住，扣到嘴里囫囵吞了下去。
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雪糕冻得结结实实，冰凉的温度从舌尖滑到肺腑，林昭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五脏六腑都被冻麻了。
“喂，妈。”
冷澜拨起视频通话，不等寒暄，先来了句，“药吃了吗？”
视频中的女人长着一双和冷澜极其相似的桃花眼，不过眼角已有了细碎的风霜。
“吃了吃了，那么多事。”镜头里女人轻声抱怨道。
“给我看眼。”冷澜不依不饶。
徐缱将药板放在镜头前，“一天四粒，是这个数吧？”
“那个呢？”
徐缱又拿来一个药瓶，拧开盖子，“给你看，我没有偷偷换药哦。”
冷澜板着脸，“反正你自己的身体，你自己负责，不吃药的后果你比我清楚。”
“知道啦，知道啦。”
徐缱将药瓶放回原位，回到麻将桌前，心不在焉地应付着。
打着打着，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摸牌之余随口问了句，“你明天是开学吧？”
冷澜无奈道：“你还记得啊。”
“这么重要的日子我怎么可能忘！你东西都准备好了？”
“早就准备好了。”
“那就好。”徐缱咕哝道，“周末回家记得给我打电话。”
“好。”冷澜温声道。
雷神之锤：艹！林昭！
林昭一脸麻木。
学习我爱你：你要说话就好好说，艹我干嘛！
雷神之锤：咱俩进一个班啦！
林昭盯着手机屏幕那行字，眨眨眼。
学习我爱你：什么？
雷神之锤：没办法，兄弟跟你有缘分，逃是逃不掉的。
学习我爱你：艹，又特么跟你一班。
雷神之锤：……
林昭和洛枫的妈妈是闺蜜，钱塘湾总共就这么几所学校，两人从幼儿园同班到大。
林昭的内心很难以言说。
学习我爱你：不瞒你说，我昨晚做噩梦还梦到又跟你做同桌了呢。
雷神之锤：……老子有那么招人烦？！
学习我爱你：嗯哼。
洛枫隔空对着林昭的头像竖中指。
雷神之锤：欸，说正经的，你住宿的东西准备好没有？我妈怕咱俩第一次住校不适应，找校领导把咱俩换到一个宿舍去了，上下铺，你要上面下面？
林昭瞥了眼脚下铺开的行李箱，想了想，打字。
学习我爱你：我睡上面吧。我怕你睡着睡着滚下来。
洛枫：……
“哥，这就走啦？你们这么早开学吗？”
冷澜抽出手挥了挥，“高中跟初中怎么比，走了。”
说着拉着行李箱，快步上了车。
冷汐追到车窗前，“哥，回来记得给我讲讲高中有什么好玩的事！”
冷澜降下车窗，伸出手拍拍他胳膊，“知道了，在家好好学习，把作业都写完了再去上学。”
“好的！”冷汐站直，假作严肃，朝他敬了个不太标准的军礼。
冷澜嘴角极轻地挑了下。
他将车窗重新升起，冷汐的身影瞬间蒙上一层灰黑色。
冷澜弓起修长手指弹了一下玻璃，发出清脆的一声“嘣”，随即汽车发动机响起轰鸣，在原地留下一串稍纵即逝的白雾。
“爸，妈，我走了！拜拜！”
林昭身上背着包，手里还拿着一大一小两个行李箱，费力地转过身朝他们挥手。
今天是上学的日子，林爸林妈特意开车送林昭来学校，挤在嘈杂的人群中，三个人十分不起眼。
林昭第一次住宿，想到自己儿子马上就要离开家独自生活，感性的闵女士一时竟红了眼眶。
林昭犹豫了一下，磨磨蹭蹭地跑进前给了他们一个拥抱。
这下连老林的眼眶都红了。
林昭受不了肉麻的氛围，抱完就拖着大箱小箱叮铃当啷地溜了。
林昭的身后不远，冷澜推着行李箱走进校园。
他看着校门上“宁绍一中”几个红晃晃的大字，心底有些许不甘。
三流院校，他心想。
校园小道上树木葱翠，阳光从浓荫中挤进来，将斑驳的光影洒在地上，又瞬间被印上无数匆匆的脚印。
不晒，也不晃眼，只带来一股闷湿的热意。
冷澜抹了一把额间的汗。
事已至此，后悔也不是办法，冷澜对自己说。
他于是调整好心态，大步向前走去。
林昭一进学校就抻着脖子到处寻摸洛枫的身影。宁绍新生不多，一届也就三四百人，不过男生都是千篇一律的平头，想从中找到一个人还真不容易。
他认错了四五个人之后，拿起手机给洛枫打电话。
“喂，在哪呢？”
电话那头声音乱糟糟的，洛枫扯着嗓子跟他喊：“我在教学楼那儿呢，你在哪呢？”
“走这么快？我还在校门口呢。”
“快点，属老太太的这么磨叽。”
“滚。”
宁绍一中建在斜坡上，林昭挂掉电话，边走边用力仰头往上看，终于在第二层找到印着校训的教学楼，教学楼外墙涂成了灰色，墙上的校训却是不黑不黄的屎黄色。
这是哪个色盲设计的？林昭心里真诚发问。
走路不看路的后果就是，没走两步，林昭左脚绊右脚，重心不稳，眼看就要摔个狗吃屎。
在他身体前倾的下一秒，他松开手中行李箱，下意识扒住前面那人的书包带。
“哐当！——”
冷澜吓了一跳，急忙稳住身形，他将滑到手臂的书包带提上去，转过头，身体也随之侧了侧。
然后就看到了一颗毛茸茸的脑袋。脑袋的主人一只手垫在脑袋底下，一只手保持着拽他书包带的姿势，五体投地状伏在他脚边。
冷澜：“？”
“嘭”的一声。
笨重的行李箱失去控制，直直地趴在地上。长长的拉杆借着惯性，在那人屁股上来了一闷棍。
冷澜：“……”
冷澜蹲下身，拍拍他肩膀。
那人弱弱地伸出一只手。
冷澜握住他手，拉着他站起来。
林昭拂掉手上的土，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对不住啊兄弟，走路没看路，摔了一下。”
冷澜摇摇头，“没事。”
林昭没收回目光。
面前这人皮肤冷白，眉眼立体，鼻梁高挺，薄唇红润。
脸型流畅但不锋利，五官比例惊人的好，俊美之中透着英气，还有股睥睨众生的漠然，怎么看怎么帅。
林昭心下暗叹，套近乎道：“你是高一新生不？我一班的，你几班啊？”
“我也一班。”
林昭“喔”了一声，捡起地上的拉杆箱，一手一个，招呼他，“一起走啊。”，说着朝右拐了个弯。
冷澜喊住他，“那边是教职工宿舍，你去那儿做什么？”
林昭回头，冲他挑了挑眉，“这你就不懂了吧，从教职工宿舍绕过去也能上二层，那边人少多了。”
冷澜不明觉厉，稀里糊涂地跟着他走。
两分钟后，两个人看着面前紧锁的大门，陷入了沉思。
保安牵着狗走过来，大吼一声，“哪个班的？！上这干什么？！赶紧出去！”
牵着的那只大黄狗也配合地冲他们吠。
林昭估计是热蒙了，挑了一个问题有气无力地答道：“高一一班。”
保安听到愣了两秒，眨眨自己的小绿豆眼，“来干什么？”
林昭：“走捷径。”
冷澜：“看狗。”
保安：“……”
保安把他们撵了出去。
教职工宿舍树木栽种的多，整个学校只有这里全部罩在阴影下，出了这一片，阳光又无孔不入地打在他们的额角和发梢。
这下林昭也不瞎窜了，沿着校道规规矩矩地往前走。
边走边扭头，“你叫啥？”
“冷澜。”
林昭介绍自己：“林昭。”
他以为像冷澜这样，看起来就很高冷、沉默寡言的人，聊两句就说不下去了，介绍完就低着头，走一步跳一步，挑着脚下青石板的纹路踩。
没想到冷澜缓缓念道：“林昭，哪个昭？”
林昭脚步一停，“日召昭，展昭的昭。你呢？海澜之家的澜？”
“……对。”
林昭忍笑，“挺好听的。”
冷澜黑着脸，“谢谢你。”
—
洛枫先进班把行李放下，再回到教学楼门口，才终于在打铃以前等到了林昭。
林昭刚拒绝了冷澜的帮助，一个人扛着两个箱子走了二十几节台阶上到第二层，一脑门的汗，还粘了几绺额前的碎发，他气色泛着红，看起来很精神。洛枫视线往下，只见林昭左手一个大拉杆箱，右手一个小拉杆箱，身后还坠着一个大书包。
洛枫“啧”了声，“带那么多东西干什么？住这儿了？不回家了？”
林昭朝他做了个“木有办法”的表情。
原本没想着要带那么多东西的。只是因着明州这边连着下了几个月的雨，闵女士怕孩子晚上冻着，给林昭塞了三床棉被，一床铺着一床盖着，还有一床给半夜冻醒的室友送温暖。
老林没自己媳妇那么贴心，怕林昭学不明白，给他塞了九本教辅书，一科一本，一本一斤，知识的重量压得林昭喘不上气来。
再加上生活用品和本子之类要带的，一个箱子少说也有二十斤。
高一十一个班统一都在二楼，一班在楼梯拐角的地方，林昭抬头望着一折一返将近四十节的楼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刚才上二层的时候用尽了自己的洪荒之力，现在再将两个箱子拎起来，迈上第一节台阶时都颤颤巍巍的。
冷澜跟在他身后看着，就想上去帮他一把。
被洛枫拦了下来，洛枫对他使了个眼色——你等会儿看着的。
没上两步，林昭退了下来。
他朝洛枫一扁嘴，“拿不动。”
洛枫抱着胳膊叉着腿，不紧不慢轻描淡写地说：“一个一个拿。”
“马上打铃了，会迟到的。”林昭拼命给他递信号，眼珠转得快要抽了。
洛枫：“跑快点。”
“腿抽筋了～”
“拿手跑。”
林昭跺脚，“手也抽筋了！”
“滚上去。”
“……我，我这么长一条，挡路。”林昭说完自己都害臊了。
洛枫让他气笑了。
兵来将挡，“没事，我们俩给你堵着，谁要是敢跟我兄弟抢路滚，我让他这辈子都忘不了林昭是谁。”
“……”
洛枫打定主意不帮自己，林昭又不肯拉下脸来求他帮忙，一赌气又拎起大箱小箱往上爬。
冷澜饶有兴致地看了半天，笑了声，上前帮他分担了一个箱子。
冷澜自己也带了一个行李箱，这下变成了两个，他却走得很稳。
林昭狗狗眼看着他。
洛枫把他书包扒下来挎到自己左肩。
林昭“哼”了一声，倒也没再别扭。
三个人一块进了班。
班主任吴玉霏早早等在讲台前，指指最后几排的空位让他们坐下。
高中时间紧任务重，不会像小学初中一样上来先拿纪律讲个两三天，稍微强调了一下课堂规则就开始讲新课了。
末流的学校就这点好，老师各个年轻又漂亮，只不过讲的内容照着好学校确实有差距，这一点连林昭都能感觉到。
他和洛枫虽然学习差，但两个人之前念的都是父母托关系进的重点学校，班里都是学神学霸，大都认真又上进，学习氛围浓郁，他们俩耳濡目染其中，所习惯的还是高质量的教育模式。
拿数学来说，高校的老师讲课，会把所学知识点的来源、用法，公式所有的变形，以及所有涉及到的考点都讲清楚，有时还会拓展很多知识。
而这里的老师完全按书讲，书上讲什么，她讲什么，如果是个聪明的看一遍书她的课都不用听。
显然能来宁绍一中的都是不怎么聪明的，第一节英语留的卷子，没有几个能全对，林昭自己也是错的稀里哗啦。
处在高质量教育的氛围下久了，林昭一个学渣竟也生出一丝不适应的心理来。
冷澜的感觉更加明显。他知道成绩离不开环境的作用，来到宁绍，随波逐流只会越落越远。
焦虑感不轻不重地浮上心头，冷澜转了两下笔，打算周末回家给自己报个班补补。
林昭后桌叫钟黎，这位大哥在林昭身后踏踏实实地睡了一天，连姿势都不带变的，几乎每个老师都提醒过他三四次，见他不改，就习以为常地放弃了。
冷澜坐在林昭斜后，林昭是个爱聊的，看他后桌不理他，就转过头找冷澜，打趣道：“你为什么来宁绍啊？初中是不是净谈恋爱了？”
冷澜喝了口水，正靠着椅背出神，闻言瞥了他一眼，“没谈。”
“没有女生追你么？”林昭的关注点已经不在“为啥来宁绍”上了。
冷澜在脑海里走马观花过了一遍自己的初中三年，遗憾道：“没有。”
林昭都惊了，“怎么可能？你人品是有多次？！”
冷澜：“？”
林昭说完就后悔了，找补道：“那个，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觉得，你这个颜值，只要不是太坏，肯定会有人喜欢你的！”
冷澜笑了。
他笑起来懒洋洋的，带着一股散漫劲儿，支着下巴说：“那可能是我人品太差了吧。”
他说话有一种漫不经心的感觉，好像什么事都不放在心里，被人说什么都无所谓，林昭还挺欣赏这种“高高挂起”的性格的。
他有一点好奇为什么没人追他，又觉得冷澜这样的人问不出什么实话来。
于是转过头去找别人聊天，打算过一会儿再找他唠。
—
海边的时间总是过得很明显，夏日金灿灿的烈阳沿着海平面升起又在远处一望无际的平原降落，仿佛连钟表都失去了它的意义。
白天的时光在一声声课铃中溜走，月亮从海面爬了上来。
—
进宿舍和几位室友打了声招呼，又铺完床后，林昭一屁股坐到洛枫床上，望着自己的床沿发呆。
他生得瘦，长相又清秀，发呆的时候总给人一种很乖又很可怜的感觉。
洛枫用手肘怼怼他，“蔫了？”
林昭半晌才回他，“萎靡不振。”
“啊？这就萎了？那你后半辈子怎么办？还娶不娶媳妇了？”洛枫矫揉造作地说。
“滚。”林昭死鱼眼。
“噗。”洛枫旗开得胜，哼着小曲换衣服。
八月末的晚风还很暖和，窗户开了半扇，风吹得窗帘一荡一荡的。
林昭犹豫了半天，凑到他耳边，问他：“你觉不觉得……”
觉不觉得新环境有点不适应，觉不觉得这里的老师和同学都有点奇怪……
“学校太烂？”没等他说完，洛枫挑眉，总结了一句林昭的心里话。
“嗯。”林昭抿嘴，睁大眼睛看他。
洛枫让林昭蠢萌的表情逗乐了，伸出两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
“第一：别的一中，是指当地排名第一的中学，而宁绍一中，指的是咱宁绍平原，就这一所你能考上的高中；
“第二：咱们俩之前上的学校算是走关系进的，根本不是我俩水平。这所学校，才是我们两个真正应该上的学校。
洛枫打击完林昭，又补了句：“再说了，咱们班已经算不错了，我听说四班有人一边上课一边玩跳棋——这都不算什么，就隔壁那二班，有人课上到一半，摆了个烧烤架子出来，卧槽！他们班老师都傻了！”
林昭“嘿嘿嘿”的笑出声来。
他是杏仁眼，一笑起来水亮亮的。
“你想想，来这个学校的哪个不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上课随便听听，等合格考过了混个高中毕业证，到了十八岁父母给送出国去，谁会在乎那点成绩？
“所以，学校烂，学生混，是很正常的。”洛枫拍拍他肩膀，语重心长地说：“放宽心，待几天就习惯了。”
十二点多风渐渐大了起来，窗帘糊了室友一头一脸，洛枫顶着一头乱发关上了窗。
林昭被他说得有些丧气，却又觉得在理，反驳不了什么，张了张口又闭上。
“知足吧兄弟，没上职高已经是祖坟冒青烟了，在这儿要是好好学，说不定还能混个大学上上，你说是不是？”
林昭哭笑不得，推推他，“洗你的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