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岸附近这个地段住户不多,不过因着是八九月份观潮的时段,所以游客很多,街边的小店红红火火,给人一种在旅游景点上学的感觉。
他们沿着深灰色、带着点儿潮气的青石板路往里走,拐了几个弯,一溜烟地钻进了店面。
郑君战自来熟,上来就找老板要了个包间,一张大圆桌,四个铜锅,点了几大盘牛羊肉和涮菜。
“多少钱?”郑君战问。
其他人听到后抬起头。
老板报了个价,郑君战就要把手机往二维码上扣。
冷澜开口阻道:“AA吧,你别都付了。”
郑君战嗤笑,“瞎几把客气。轮着请呗,下次你付,再下次洛枫付。”
“你以为咱们能聚多少次?”
郑君战吊儿郎当,“能聚多少次就聚多少次。”
冷澜板着脸,没说话。
“还有三年呐,有的是机会。”林昭看气氛不妙,圆场道。
他在一旁拼命给冷澜使眼色,冷澜眼底晦暗不明,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蓦地撇开眼。
林昭皱眉。
“来来来,吃饭吃饭。”郑君战不管他,招呼众人。
林昭给冷澜夹了块腐竹,顺便蒯了他一眼——破坏气氛!
冷澜向后靠在椅背,微微侧头,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和事佬。”
林昭眯起眼睛盯着他看。
冷澜坦然自若地回视,眉峰微扬——我说的不对?
林昭握拳——狗咬吕洞宾!
住宿生之间的关系要比走读生亲密不少,哪怕才相处了不到一个月,彼此之间的话题就已经层出不穷。
班长叫吕枳,挺老实本分一个女生,当初选班长的时候想给班主任点面子,举手凑了个数,没想到班里就她和一个男生举手,结果当场就被任命为班长和副班长。
吕枳拉着另一个女生叽叽喳喳地聊女生之间的八卦,钱嫣一边卸妆,一边侧着耳朵听。
男生们聚在一起聊新出的游戏皮肤和动漫,不一会儿场子就炒得热热闹闹的。
郑君战找老板要了几听啤酒,给冷澜倒了半杯,问他要不要。
冷澜向下瞥了眼,摇摇头,“不喝。”
“不会?”郑君战问。
冷澜想了下,点头,“嗯。”
郑君战撇撇嘴,“没劲。”说着将啤酒挪到林昭面前。
林昭咽了咽口水。
郑君战冲他勾勾手指,“昭昭崽,喝不喝?”
林昭眨着大眼睛看向他。
他的表情把两人都逗笑了,冷澜问他“没喝过?”
林昭比了个小拇指,“做菜的时候偷偷尝了一点儿。”
“想喝?”
“嗯。”林昭腼腆点头。
冷澜给他倒了半杯,“先尝尝,觉得晕了就别喝了。”
林昭哪听他的,仰头一口气喝光。
冷澜在一旁观察着他的反应。
在场的人中洛枫最有场面人的样子,他站起身,举起杯,颇有领导风范地说:“首先,我们大家今天相聚在这里,相逢即是缘,这一杯,我先干为敬。”
说着一仰头,一杯酒下肚。
众人哄闹着鼓掌,“说得好!”
“领导我们什么时候涨工资啊?”佟桐大声问道。
洛枫阔气一摆手,“工资是一定会涨的!只要大家努力工作,我向大家保证,工资总有一天会涨的!”
“好!——”大家继续鬼叫着鼓掌。
然后不约而同的“轰”地一下大笑出声。
洛枫做了个手势示意大家安静。“首先,我们先请班长给我们讲两句!——大家掌声有请!”
“劈里啪啦、劈里啪啦——”
吕枳被两个女生拱着站起来,连连拱手——“谢谢大家,谢谢大家给我这个机会。”
然后她端起杯,“这第一杯,我们敬上天。感谢上天赐予我们这段美好的缘分!”说着将杯中的饮料一饮而尽。
其他人端酒的端酒,端水的端水,全都跟着随了一杯。
吕枳身材微胖,一喝起饮料就停不下来,“紧接着第二杯,我们敬父母,感谢他们赐予我们生命,教会我们做人。”
其他人碰杯的碰杯,磕桌面的磕桌面,又叮铃当啷地跟着随了一杯。
到第三杯的时候吕枳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但就是想喝,于是磕磕巴巴地说:“第三杯,我们、我们敬……”
林昭帮她出主意,“敬学校。”
张景文摇头,“敬吴玉霏。”
郑君战统统否定,走心道:“敬彼此。”
三个字快要把吕枳说哭了,“对!敬彼此,今后的三年时光,大家多多指教。”说完还吸了下鼻子。
其他人假喝的假喝,嘴漏的嘴漏,不一会儿桌布就湿透了一片。
冷澜潇洒地将酒往身后垃圾桶里一倒,靠在椅子上就不动了。
林昭属于别人一端杯他就跟着喝,一端杯他就跟着喝,已经四五杯下肚了。
洛枫环视了一圈,走到王画杉面前,“杉哥,这杯酒我敬你,今后在一个宿舍,兄弟有难咱们互相多帮衬。”
两人演得像模像样,一碰杯,再次一饮而尽。
“领导”带头了其他人敢不敬么?
林昭扶着桌子,颤颤巍巍地走到洛枫面前,“阿枫,敬咱们俩……嗝……十六年的友情。”
洛枫感动得不行,跟他喝了个交杯酒。
一班众人起哄瞎叫成一片。
郑君战敲桌子,“你们行不行了?菜都还没吃完呢,先喝饱啦?”
林昭点头——说得对。
于是拿起筷子伸到锅里夹茼蒿吃。
“欸,你们谁晃桌子了?我怎么夹不到。”林昭夹了个空。
郑君战酒量好,指着林昭笑得不行,“傻帽,自己眼神有问题还赖桌子。”
林昭拧起眉头。
冷澜哭笑不得,伸手帮着夹了一筷子茼蒿放进他碗里。
林昭低头盯着自己的料碟看,得意洋洋,“谁说我夹不到?”
冷澜:?
在接下来的半个钟头里,林昭飞速地吃,冷澜下箸如飞,林昭吃的每一口都觉得是自己夹的,冷澜夹的每一筷子都觉得自己是真的有问题。
—
宁绍一中周五五点半放学,一帮人从六点一直吃到了九点半。
火锅是麻辣的汤底,加上酒精的作用,大伙多多少少都有些上头,一个个红光满面。
林昭吃完最后一口虾滑就彻底呆在那儿不动了。
郑君战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林昭像是听到指令了一般,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
冷澜嘴角抽了抽。
郑君战站起身,“大伙都吃完没?”
众人慢吞吞地点头。
“吃完解散。”郑君战大手一挥,“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林昭一骨碌站起来,又一骨碌坐到了地上,把众人吓一跳。
洛枫去上厕所了,佟桐冲着林昭做鬼脸。
林昭醉了都不忘瞪回去。
一双温热的手突然拍了拍他肩膀,林昭迷迷糊糊地看过去,那双手垂到他面前。
林昭下意识伸手去抓。
冷澜握住他的手,想将他拉起来。
死活拉不动。
林昭赖在地上,抱着椅子腿说这是自己妈。
冷澜憋了一晚上气,上去给了他一逼兜。
林昭一下就起来了。
“你们都怎么回去?”冷澜问。
吕枳举手:“我妈过来接。”
“我爸接。”
“腿儿着——离家两分钟。”
“打车。”
“打车。”
“打车。”
林昭又打了个饱嗝,重复道:“打车“。”
冷澜扶着他肩膀,“你知道我们在说什么,对吧?”
林昭醉眼迷蒙,“嗯?”
洛枫上厕所回来,赶紧拉过林昭,“我们俩一块走,我们俩一块走。”
说着把林昭拽进了车。
冷澜跟洛枫打了声招呼,干脆将剩下几个打车回家的都塞进了自家车后座,一块送走。
—
“哥!你回来啦!”冷汐探头。
“嗯。”冷澜蹲下身换鞋。
冷汐上前接过他书包,“爸妈出差去了,不在家,阿姨也回去了,家里现在就我们俩。”
冷澜抬眼,“你还挺高兴?”
冷汐“嘿嘿”地傻笑了两声。
“哥,你今天咋这么晚回来?”冷汐捂着嘴小声道:“看阿姨去了?”
冷澜摇摇头,“同学聚餐。”
“哦~”
偌大的客厅空空荡荡,灯光昏暗,有星辰投射在落地窗脚下。
“如果我去看她了,你会告诉他们吗?”冷澜看着窗脚,突然问。
他转头直视着冷汐的双眼,一丝笑意也无。
冷澜不笑时这张脸是很唬人的,他嘴唇很薄,鼻梁高挺,一双剑眉如同雕刻,眼神也倨傲。
冷汐愣了一下。
半晌才咕哝道:“你不是问过我么。”
冷澜不说话,像是执意要等一个回答。
冷汐一个劲晃脑袋,“不会。”
“为什么?”
冷汐挠挠头,坚决道:“不会就是不会。”
冷澜久久不语。
冷汐被他盯得浑身发毛,毫不犹豫地上前搂住他胳膊。
然后就感到,自己哥哥的态度瞬间软了下来。
一双修长而劲瘦的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脑袋,“行了,知道了,我今天态度不太好,对不起。”
冷汐不在意地摆摆手,“哥,这事要是发生在我身上,我没打死自己就算不错了,你能忍我忍这么多年,已经是奇迹了好么!”
冷澜阖眸,轻轻笑了下。
冷汐将客厅的灯打开,星辰的影子倏地不见,窗内洁白如洗,窗外霓虹四起。
他坐在沙发上,岔开话题,“哥,你们今天聚餐,有没有特别有意思的人?”
冷澜给他倒了杯水,想了想,“有个人挺有意思的。”
“谁?”
冷澜看着他,挑眉:“不告诉你。”
冷汐睁大眼,“喂!话说一半死弟弟啊!呸!死妹妹,死妹妹。”
冷澜才不在乎死的是弟弟还是妹妹,抬腿上楼,往屋里走。
冷汐追过去拦在冷澜房间门口。
冷澜一闪身绕过他,反手锁上门。
冷汐拍在门上,呲哇乱叫。
—
“回来啦!”林爸打开门。
洛枫架着林昭,将他递到老林胳膊下。
“哎呦,谢谢你啊小枫,要没有你,他就要饿死在外面了。”老林阴阳怪气地在林昭耳旁说。
林昭听了个迷迷糊糊,摆摆手,“不饿,刚吃过了。”
老林:……
闵女士掐着腰,“谁给他喝的酒?”
洛枫闻言心虚地看脚面。
“唔,冷澜。”林昭小声说。
老林和闵女士一愣。
“谁?”
“冷澜,我同学。”
林昭哼哼唧唧,无知无觉就把冷澜卖了。
老林和闵女士眨眨眼,有些不知所措地互相对视了一眼,随后无奈地笑了起来。
蠢呆呆。
—
周六一早。
“叮铃铃铃——”
冷澜一个翻身坐起来,心跳得有点快。
他沉默地盯着面前的墙壁发呆,直到心跳平复下来,才起身换衣服。
林昭一觉睡到九点半,直到太阳透过窗帘晒到了屁股,才磨磨蹭蹭地爬起来。
他靠在床头呆了一会儿,半惊喜半郁闷地发现了一件事——自己喝酒不断片。
因为只要一闭上眼,前一天晚上的记忆就如潮水一般涌上来。
不断片的好处,就是可以清楚地知道,自己有没有在别人面前做出什么太丢人的事,坏处就是一旦真的做了丢人的事,想忘都忘不了。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昨晚做的事——拿吸管在酒杯里吹泡泡、把树杈子当成自行车说要骑回家、把椅子腿认成闵女士抱着不撒手……还因为这个被冷澜糊了一巴掌、最后……心安理得地被冷澜投喂了一晚上。
他越想脸越红,最后羞愤欲死,把围巾挂在天花板上就想吊上去。
“哥!”冷汐拍门,“起了没?”
“怎么了?”冷澜正打电话,闻言捂住传声口。
“你饿不饿?”
“不饿啊,问这干吗?”
冷汐委委屈屈的声音传来——“我饿,煮饭阿姨不在。”
“都不在?”
“我让她们休息一天。”
“张姨呢?她不也会做饭,让她凑活做一顿。”
“不,我想吃你做的。”冷汐的声音又可怜又欠扁。
冷澜倒是没生气,“你知道我厨艺什么水平。”
冷汐在门外点头如捣蒜,“知道知道。”
人的心理就是这样,明明知道一个人不喜欢做饭,做饭又难吃,偏偏就是不想放弃折磨捉弄他的机会。
冷澜抿唇,跟电话那边聊了几句,然后摁灭手机,一把拧开了门。
“今天就吃两顿饭!”
“……哪顿不吃啊?”
“早上!饿着!”
冷澜走出门。
冷汐追着他走到门口,“孙叔已经买完菜了啊,不用出去买。”
冷澜停住脚,回头,“谁说我要去买菜了?”
“那你去干嘛?”
“有事。”
冷澜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
“昭昭,看谁来啦?”
中午门铃响起,闵女士打开门,回头朝屋里喊道。
林昭趿拉着拖鞋走过来。
门口站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穿着一身黑褂子,年纪轻轻已经有了慈眉善目的趋势。
林昭四岁半跟着他学厨,算是林昭的半个师父。
林昭乖乖喊了声:“师父。”
张师傅乐呵呵地点头,“才几天没见,怎么感觉你又高了?”
闵女士最爱听这话,“男大十八变嘛。”
两个人对着乐。
林昭跑进厨房,准备“功课”。
林昭喜欢做饭——受老妈熏陶的。
闵女士做饭是一把好手。当年凭借一把锅铲、一口锅,征服了老林。
林昭小时候没有其他小朋友那么聪明伶俐——当然现在也没有,但胜在乖巧可爱,妈妈做饭时,就搬来板凳,坐在厨房门口托着下巴瞧。
一个短胳膊短腿的小团子当然看不到灶台上面什么样,但他日复一日执着的劲头打动了老林,老林开始了幻想——自己年轻时有媳妇给做饭,老了要是还有儿子给我俩做饭,那才叫天伦之乐呢!
于是老林充分发挥了自己半吊子文科生的语言功底,向林昭仔细地介绍了学厨艺的好处和优势,把四岁半的林昭唬得一愣一愣。
正好老林一个远房亲戚家的表弟正学厨,老林就把人挖了过来。
本身林昭也喜欢做饭,就乖乖跟着张师傅学厨艺,一学十多年,林昭现在的厨艺非同小可。
林昭熟练地起锅、烧油,下葱、姜、蒜,爆炒出香味来,张师傅在一旁观察。
与此同时,杭州湾另一隅的冷澜,翻箱倒柜地从橱柜里找出油来,掀开盖往锅里倒,然后点火,等油看着像热了,找准时机,一手拿着锅盖挡着脸,一手把橡皮那么大的葱花倒进锅,握着锅铲开始炒。
油开始噼里啪啦地往外崩。
冷澜对做出来的饭菜只有一个要求:能吃就行。
这个标准造就了他略显粗犷的手法,冷汐在厨房门口悄悄观察着他哥做饭,一边憋笑一边担心自己的胃。
林昭下辣椒,手腕子一转,各式调味料的用量手到擒来。
冷澜炒鸡蛋,炒成型扣盘里。
林昭倒入提前炸过的鸡块,翻炒、颠锅,让鸡肉入味。
冷澜下西红柿,见炒得差不多了,就把鸡蛋倒回了锅里。
林昭等火候正好,倒入炸过的花生,撒鸡精,水淀粉勾芡,出锅。
冷澜撒了点盐,有撒了点糖,怕不够咸,又加了点酱油,出锅。
冷澜把两碗挂面、西红柿鸡蛋和抽空做的拍黄瓜端上桌,冷汐看着桌面那一盘黑压压的糊状物,有些害怕又觉得刺激,闭眼塞了一口。
冷汐睁开了眼。
他仔细地嚼了嚼,惊喜地看向冷澜——不难吃!对味了!
冷澜望天。
另一边,张师傅夹了一筷子宫保鸡丁送进嘴里,赞许地点了点头。
“小昭啊,最近有个青少年厨艺大赛,叫禾谷杯,有没有兴趣试一试?——要感兴趣的话,我给你单独辅导一阵子。”
林昭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