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长捷醒来时，天光在暗夜的尽头，已经微微能看见些许光亮。一旁的云天安静地坐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们这是在哪里？裴景和呢？”萧长捷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裴景和的下落。
云天看了一眼萧长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随即有些冷酷地说：“还在矿山上。”
“什么？你怎么让他一个人留在那？他就是个文官！”萧长捷说着就要站起身来回去找裴景和，这个动作被一旁的云天拦住。云天带着一种萧长捷看不懂的表情，打量着看起来很焦急的萧长捷。
“你要回去救他？你拿什么救人？将简凌之从都护府调来吗？”云天质问道。
萧长捷回身冷冷地看着他，她自然知道无论如何也不能将简凌之牵扯进来，若是位极人臣的太傅和手握重兵的边将有牵扯，只怕裴景和就算是活着回去，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萧长捷着急地来回走动，思索着这几州还有哪里的军队能解这燃眉之急。
青州和沧州都很近，可她在这里，青州便不能被牵扯进来，否则林家的立场便又要受质疑。而沧州如今的州牧徐霖与她并无私交，如何能求动他趟这趟浑水呢？
云天像是才想起来一样，对萧长捷说：“我带你走之前，裴景和叫侍卫去沧州调兵了。”
那就好！
萧长捷松了一口气，但随即又想到了，就算现在立刻去沧州调兵，等沧州兵解幽州困局，最快也要七日。
可矿山上的老弱病残，如何坚持七日？
云天冷冷地说：“你救不了所有人！”
萧长捷想到了自己身上随时可以召唤的亡灵，默不作声，其实如今的她，确实一人能当十万师。
只是······这逆天的本领一旦被别人知晓，是否又会带来无穷祸事？
可眼见裴景和与一众无辜百姓就要丧命，难道只是害怕来日灾祸，就放任他们去死吗？
“我不能袖手旁观！若我长埋地下，此间之事自然可以一了百了，可我既然在这里，那我也应该做我应该做的事。”萧长捷坚定地说。
云天看了她一眼，似乎像是释然一般，又像是早就知道了她会这么说。云天扬起了一抹真心的微笑说：“出于我的立场，我无法阻止你，可我也不会帮你。裴景和将武典派去了长安，我得去护着他。”
随后他像是想到什么一般，在萧长捷讶异的目光中，咔嚓一声将他自己的小拇指扳了下来递给了她。
云天说：“初见你那日，我便见你周身戾气丛生，隐约可以看到环绕身边数以万计的亡灵。我觉得新奇，这么多数目的冤魂不散，造就的应该是世间极邪之物。可你身上察觉不到鬼气，我猜测或许是有其他一种纯正的力量平衡了这股怨气。”
萧长捷想，大概是愿力。
从一开始她的袍泽想要她活着的期望，到后来林叔阳交换给她的气运，再到后来她所实现的每一个微不足道的愿望，这些纯粹美好的力量，都化解了她身上万人难消的怨恨。
“可你此次前去，必然消耗大量力量，到时候若是压制不住那股怨气和亡灵，我怕你直接堕魔，被天道诛杀。”云天忧心忡忡地将自己手中的东西递了过去说：“这是我身上最平和的医者之力。若是你察觉到自己力量失控，可将此物放于心口处，它能护住你的神智不受怨气侵蚀。”
萧长捷有些感动，这些日子以来，她虽然对云天的态度和对待其他人差不多，但心理上始终是防备着他的。但此刻捏着云天小拇指的萧长捷终于在无数阴谋中感受到了一丝真心。
萧长捷顿了顿说：“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
云天笑了笑不在意地说：“行了，你快去吧。太阳已经快出来了，再等等，只怕你只能替他收尸了。”
话音刚落，一缕朝阳刺破黑暗，瞬间将整个大地染成了金黄。
萧长捷来不及多说，立刻举手画阵，准备传送到裴景和身边。
也许是太着急，施法几次都没有成功。
“冷静，萧长捷，你给我冷静下来！”萧长捷喃喃自语地劝说自己，似乎这样说就能平静慌乱的心情。
一旁的云天叹了口气，走过来站在萧长捷的身边，左手捏诀冷静地说：“看好了，像这样！凝神静气，心随念转，身逐心去！”
萧长捷依样画葫芦，心中想着：到裴景和身边去，到裴景和身边去······
“凝神静气，心随念转，身逐心去！”
一阵熟悉的风声掠过耳边，下一刻再睁开眼，萧长捷便又回到那座矿山之上。
不过分别一夜，矿山上浓重的血腥气便已经连风都吹不散了。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有官兵，有百姓，这些尸体就这样无人认领，杂乱地堆放在地上。
萧长捷正对上一个男子死不瞑目的眼神，那男子胸口大开，早已没有了气息，他身后护着一个梳着妇人头的女子，想来应该是他的夫人，那女子同他一样，也没有了气息。
萧长捷有些不忍地移开了视线，寻找起了幸存者。
面对昨晚那般残酷的屠杀，敌众我寡之时，分而化之，藏于山中才是最好的选择。
这术法看来只能传送一个大概范围，不知道裴景和如今藏在哪里？该如何寻他呢？已经过去了一夜，万一他坚持不到她来······
萧长捷摇了摇头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不行，她得尽快找到他！
萧长捷看着漫山遍野的尸体，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地开了阴眼。
从她站立的地方往远处看去，这漫山遍野，全是尚未离去的魂魄。
萧长捷身上煞气太重，这些刚死的小鬼下意识就要远离。萧长捷见他们要跑，连忙伸手抓了几个看起来神志清醒能沟通的。询问起了裴景和的下落。
“你可有见过一个身穿白衣，长的很好看的年轻男人？你知道他去哪了吗？”
被萧长捷抓住的亡灵，有的神智不清即将成煞，有的周身虚弱即将消散，竟然一个能回答她问题的鬼都没有。
是了，没能活到寿终正寝的鬼，大多怨气冲天，为天道不容，因此也没有鬼差来渡他们去阴间。
正在萧长捷抓着手中的剑，想着不若自己送他们一程？好歹送到黄泉路口，也比放任他们在这阳间游荡好。
突然，一个看上去年龄和虎子差不多大的少年，轻轻地扯了扯她的衣袖。
“姐姐，虎子哥哥他们去东边躲着了，我带你去吧。”
那孩子看上去死的很惨，肚子像是被利器划破了，肠子都流了出来。他就这样拖着内脏，眨着无辜的眼睛看着萧长捷，人都死了，居然还想帮萧长捷的忙。
那孩子不高，萧长捷蹲下来与他平视，萧长捷有些哽咽，颤抖着声音问：“你叫什么名字啊？姐姐，送你，送你去个地方，我们把这里的事情都忘了，好不好？”
那小孩笑了笑没说话，他低下头将自己的肠子塞了回去。然后怯怯地抬起头，仿佛是怕吓到萧长捷，于是小声解释说：“姐姐，我叫小川，我不去，我要留在这。”
“为什么？”
那小孩说：“因为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杀我？我做错了什么事吗？”
萧长捷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沙哑，回答这句直戳人心的质问。
“不是的，你什么都没做错。不是因为你做错了事情，他们才杀你。而是因为他们做错了事，杀了你们，他们就可以保住自己的清白，从而继续坐在不属于自己的位置上。”
小川似懂非懂，萧长捷给出的答案已经远超过传统百姓的善恶观念，对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来说，他所经历的一切都太过残忍，残忍到就连萧长捷这样的人，都觉得实在悲凉。
不该是这样的啊！
这一切，都不该是这样的！
他有什么错？他不过是想好好活着罢了！为什么连这样微末的愿望，都不能够得到满足？
萧长捷有时候真想问问这世道，黎民百姓，何错之有，要受此劫难？
“姐姐！”
小川怯生生的声音打断了萧长捷的愤怒。
“我看到好多人围着虎子哥哥，他们有危险！”
萧长捷闻言也不再拖沓，立刻握着小川的手，抬手画符，片刻后，萧长捷便在一处山头之上看到了被围困住的裴景和，虎子一家和一些平头百姓。
他们像是耗子一般，被杨家的士兵像猫一般戏弄、砍杀，围困，再砍杀。
那些低等级的士兵像是从折辱裴景和这样的大人物身上找到了乐子，他们每杀一人，都要在裴景和面前炫耀，再看着他无力愤怒的表情，将他守护的人虐杀。
一股怒火突然冲上了萧长捷的脑海。
他们怎么敢！
他们凭什么如此羞辱他！
要是没有裴景和！他们以为自己能有现在的好日子过吗？！
萧长捷的愤怒，连一旁的小川都察觉到了。他不明白刚才还和颜悦色的姐姐，为什么突然双目泛红，像是要吃人一样，看上去比杀人的人还要可怕。
“都杀了！”
萧长捷一抬手，一道道黑影从她身后走出，接触了太阳光后，幻化出了一个个人形实体。只是这些“人”空有人形，却一看上去就是和人迥异的怪物。
几息之间，便有数百道黑影接受了萧长捷的召唤，从虚空之中而来，对着杨家的士兵冲了过去。
这群黑色“士兵”从天而降，也打了杨家人一个措手不及。
“你们是谁？你知道我是谁吗？识相的就滚远点！这边的事不是你能管得起的！”一位杨家领头的士兵对着黑影们怒斥道。
回答他的只有一刀，只一刀，便破开了他身上的铠甲，将他一劈两半，送他见了阎王。
“黑影”加入之后，战局瞬间逆转。
这帮黑影没有痛觉，力气极大，虽然笨拙，但只要被他们的刀砍中，便立刻会被那刀上的黑气要了性命。
裴家的侍卫也被这些黑影震惊到了，纷纷将裴景和护在中间，白凤见了这些人，面色凝重地对裴景和说：“这些东西，很可怕！”
不用白凤强调，裴景和也看出来了这些东西的厉害之处。他不由得想，杨家到底是从哪里惹到了这些东西？
但既然这些东西缠住了杨家的兵力，他们正好也可以撤了。于是裴景和下令，众人立刻撤退，留下这些东西和杨家士兵厮杀。
萧长捷看到了裴景和他们安全之后，松了一口气，眼中的红色也褪去了不少。
她冷漠地看向山中逃窜的杨家人，厌恶地闭了上眼睛，不知道在对谁说：“你们都去吧，动作快点，一个不留。”
她身后的黑影像是得了什么许可一般，争先恐后地从她身后扑向了山中的杨家人。
那场景，真像饿鬼扑食。
一旁的小川看到了一切，有些害怕地问：“姐姐，那些黑影，是什么啊？”
萧长捷平静地说：“是我的袍泽。”
“什么是袍泽？”
萧长捷笑了笑，解释道：“是同我一起，死在战场上的兄弟。”
小川惊讶地问：“姐姐，你是将军吗？”
萧长捷有些无奈地问：“怎么？不像吗？”
小川摆了摆手说：“不是不是，我只是没想到姐姐你这么厉害！姐姐你以前，一定是个大英雄吧！我听奶奶说，是你们挡住了北方的胡人，我们才有安稳日子过。”
听了小川的话，萧长捷不知所谓地笑了笑说：“是嘛，可我们死了，你也死了啊。城破家亡，至亲至友全部战死，戍边多年却只换来一个和谈的局面，甚至还要遣公主和亲，向胡人纳岁币！这一辈子，看似风光无限，可到头来我谁都没护住，什么都没留下。”
小川不太懂这番话的意思，但他明白了萧长捷的难过。于是他学着从前他奶奶安慰他的话，摸了摸萧长捷的肩膀，对她绽放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说：“都会好的。姐姐，我们要向前看。”
一股难言的愧疚涌上了萧长捷的心头，她连忙抬头看向天空，试图将眼眶的湿热逼回去。
她有些哽咽地怒道：“你才多大！就来安慰我！”
你可知道你遭遇这些事情，全是萧家人的错啊！外戚专权，国已不国，祸及无辜，全是他们这些身居高位之人的过错啊！
萧长捷痛苦地说：“你知道吗？这场灾祸，也有我一份啊！若我不一力追查幽州铜钱一案，你们或许还能活着。”
小川静了静，片刻后说：“姐姐，你是故意要害死我们的吗？”
萧长捷摇了摇头说：“不是，但······”
“那就行了。”小川斩钉截铁地说：“姐姐，别怪自己了。坏人做了坏事还能改过自新，难道好人做了错事就要万劫不复吗？我相信姐姐，我看的出来，姐姐是很善良的人。”
？
萧长捷一脸疑惑的表情逗笑了小川，小川说：“因为真正做了错事的人，他们才不会觉得是他们自己做错了，反而会觉得都是别人的错，才害自己做了坏人。”
“姐姐，我能求你件事吗？”
萧长捷点了点头，答应了这个要求。因为她已经看的小川身体边缘开始消散，他不愿去轮回，太阳一照，他便要化做这天地间一抹尘埃了。
“姐姐，你能送我去找我的家人吗？我一个人，有点害怕。“
萧长捷看着越来越虚无的小川，突然想到云天赠她的那一截小指。那至纯之力，或许能保住这孩子的神魂，日后她再找法子，看能不能将这孩子送入轮回吧。
做完这些，萧长捷看着满目疮痍的矿山，头也不回地向北去了。
眼下裴景和地性命暂且无碍，三日后援兵便能保他无恙。她也是时候该去做她应该做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