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剑是仿着越清剑做的，触感光滑。
姜繁接过，心头触动一瞬，解释了一句：“我并未生气。”
她抬眼看向谢雁鸣，棕色眼瞳在晨曦下呈现出琉璃之彩。
“我不知道你昨日为何轻易动摇，但修道之人修长生，你还有很长的路可以走，可以救下更多的生灵，何必要做这不必要的牺牲？”
谢雁鸣与姜繁对视，在她的目光中扬起一抹笑容，使他苍白的面色多了几分生动。
“嗯，我知道的。”他笑道：“昨夜是我犯了糊涂。我小随师父在世外修行，不曾见过这等场面，一时没想清楚。”
姜繁也笑起来：“日后不再犯糊涂就好啦。”
两人谈过之后，便又转身去帮村民。日出东山，薄云淡淡，一片狼藉的山脚，隐隐有笑语。
待村庄差不多迁移完毕，姜繁也累得够呛，她告别刘广茂，决定去附近的县城休息几天。
长时间的野外生活她实在抗不住，非常想念柔软的床铺和香甜的饭食。
谢雁鸣倒是十分习惯，不曾有任何不适应。
姜繁晃晃悠悠地御起那柄木剑，往最近的肃县而去，谢雁鸣踩着越清剑跟在她身后。
到城门处日头已经高高挂起，所幸并无几人排队，很快便轮到姜繁她们。
城门卫低着头道：“路引。”
姜繁拿出路引文书递过去，见谢雁鸣没有动作，提醒道：“师兄。”
谢雁鸣抬眼，茫然：“什么？”
城门卫检查过姜繁的路引，抬头见这两人气度不凡，便耐心重复了一遍：“路引文书。”
姜繁见谢雁鸣轻轻摇头，连忙朝城门卫道了声歉，拉着谢雁鸣到了一边。
“师兄，你没去办过路引？”
谢雁鸣摇头：“我与师父在山中修行，极少下山，用不上。”
姜繁杏眼微瞪，惊讶道：“那你之前如何进出城镇？”
“直接进去。”谢雁鸣将手中的越清剑往上拿了拿：“没人拦得住我。”
姜繁：……
这倒也是，方才若不是她停下御剑从城门进，谢雁鸣就直接踩着剑进城了。
而他这番姿态进了城，就等于宣告了他方外之人的身份，哪会有人找他要路引。
*
肃城，城门口的汤饼铺子。
简陋的木杆布幡支起来的汤饼摊，一对夫妇手不停歇的忙碌着，招呼着刚进了城的行人，煮着汤饼的大锅冒着热气。
“来两碗汤饼。”
“好嘞！”
姜繁坐在汤饼摊前的长凳上，手撑着下巴，望着城墙处。
她是想进来休整的，自然不想闹得人尽皆知，因此姜繁从城门光明正大地进来，谢雁鸣只能抽个空子从城墙偷翻入城。
这汤饼摊子就在城门口，方便接应谢雁鸣，当然，姜繁也必须承认，这香味也确实诱人，尤其是诱她这种戒食多日的人。
汤饼也就是面条，条状的面条在滚水中煮出麦香，更有咸油辣醋的调味气息与其一道翻滚，初春的天气吃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饼，驱散寒气，让人浑身舒爽，光是闻闻便有些口齿生津。
“呲溜——”
姜繁咽了下口水，等等，她没出声啊？
她视线下移，桌边一个穿着粗棉小衫，干瘦面黄的女童正盯着别人碗里的汤饼流口水：“呲溜！”
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女童怯生生地抬眼，捂住自己的嘴巴，闷声闷气：“我不是故意的。”
姜繁弯起眉眼，温声道：“没关系”
她扫视一周，却并未见到明显与这女童一道的大人，正欲问她，一个高瘦的汉子大步迈了过来。
他肩上跳着担子，里头有各种小物件，扁担头上挂着几个面具，汉子放下担子，拿起一只拨浪鼓，着急地拉过女童。
“妞妞，爹可算找着你了！快跟爹回家！”
女童一把被搂住，挣扎起来：“呜呜呜！我不要！不要！”
拨浪鼓被晃得哐当响，引起众人注意，汉子歉意地笑了笑：“小儿顽劣，我这就带她回家。”
说着便强行抱起女童，要塞进他的箩筐里，女童一直哭闹，汉子竖起眉毛黑脸喝道：“闭嘴！不许再哭！”
女童被吓住，随后又剧烈挣扎，一双短腿不停地踹向汉子，奈何力量悬殊，汉子并不在意这点疼痛。
他按住女童的双手，捂住她哭喊的嘴，正要放进箩筐里时，一只素白的手拉住了他。
他抬头，只见方才坐在桌边的女郎站在面前，一双杏眼目光沉沉。
“你是这个女娃的爹？”
姜繁盯着汉子的五官，明显的子女宫低陷，无子女面相。
汉子咬牙想挣脱姜繁的钳制，发现手臂完全动不了。他眼里闪过一丝晦暗，转瞬又将捂着女童的手移开，惊呼道：“错了错了！不是我家妞妞！”
在姜繁松手之际，汉子快速地将女童递给她，挑起担子跑了。
煮好汤饼的妇人正把姜繁的那份端上桌，疑惑道：“怪哉！自家的娃也能认错？”
“他不是我爹！”女童终于能说出来，抓着姜繁的衣领哭得撕心裂肺，姜繁拍了拍她的背安抚：“许是做贼心虚。”
她朝那汉子打上一个印记，便不再管，招呼道：“婶子劳烦再给我一副碗筷。”
“哎！”
姜繁哄着女童坐下：“莫哭莫哭，饿不饿？要不吃汤饼？”
她接过婶子递过来的碗筷，从自己碗里分出一小份放在女童面前，柔声道：“很香的，先吃了再哭可好？”
或许是饿了，女童停下哭声，一口一口吃起了汤饼。
谢雁鸣过来时，便见姜繁和一个四五岁的女童坐在一起吃着汤饼，对面的空位上放着另外一碗。
他收起剑，在姜繁对面坐下，视线落在女童上，问道：“这小娃娃哪来的？”
谢雁鸣动作轻，女童埋头只顾吃，待听到他开口时被吓得一抖。
姜繁拍了拍她的背，将方才的事告诉谢雁鸣。
她也问过女童了，这女娃娃是自个离家出走的，和家里祖母吵了架，爹是货郎不在家，娘亲在田间劳作，一时半会回不来，她本想去找她娘，却不认路，再加上今日不曾吃过任何东西，便在这汤饼摊瞧着别人吃流口水。
问她家中地址她不愿意说，爹娘叫甚也不知，只晓得自己乳名叫小小。
谢雁鸣点头：“待她愿意回家，便送她回去罢，她家中定会着急。”
“她才不会着急！她巴不得我死在外面呢！”小小低着头，眼泪吧嗒吧嗒掉进碗里。
谢雁鸣拿着筷子的手一顿，无措地看向姜繁。
姜繁拿出帕子给她擦了擦眼泪，笑道：“好了，莫哭了，你祖母不着急，你娘亲若是回家肯定要着急的。”
小小止住眼泪，轻轻地点了点头：“嗯。”
姜繁见她停下筷子，问道：“吃饱了吗？”
小小抬眼看了看姜繁，又低下头：“我吃饱了，可是……我，我没钱。”
姜繁笑道：“不用你付钱，姐姐已经付过了。”
女童靠着姜繁小小地露出一个笑容，姜繁的亲和力让她本能地依赖。
姜繁一只手搂着她，另一只手挑起汤饼吃，她爱吃辣，在分出小份予女童后，便自个儿放了许多辣子，此刻瞧着汤面上浮着一层红油，令人食欲大振。
姜繁吃了几口，便见对面的谢雁鸣的汤面红彤彤一片，比她的更甚。
姜繁微讶：“你莫不是手抖了？”
谢雁鸣淡定地搅动几下，挑起面条送入口中，吃起来面不改色。
姜繁瞧一眼婶子的辣子，已经去了大半，她打趣道：“你放这么多辣子，仔细待会儿婶子找你多收银钱。”
谢雁鸣手一顿，嘴唇被辣得红润：“要多少？我银钱不多。”
姜繁思及他才下山，按照他进城门的做法，多半也是没怎么花过钱的，笑道：“逗你的。”
几息之后，姜繁停下吃面的筷子，抬头问：“你有多少银钱？”
谢雁鸣摸出几个铜板放在桌上。
姜繁：……
真是对不起她阿奶了！
谢雁鸣这几个铜板也就够付个汤饼钱。
进城休整是她提出来的，如今她也不好意思不管谢雁鸣，她到时候自个吃喝玩乐，总得带上他一份的。
如今香火铺子的租金也没剩多少，她八成是要花她阿奶留下来的遗产了。
姜繁默默地将休整的时间计划缩短。
也不能怪她不曾节俭，原先她以为香火铺子的租金便够她一人使了，哪能想到临了搭了个伴啊！
她不死心，问道：“只有这些吗？今夜客舍的银钱有吗？”
谢雁鸣摇头：“只有这些。”
“不用管我，我今夜自有去处。”
姜繁眨了眨眼，咽下询问，待今夜再说罢。
姜繁先一步吃完，与煮汤饼的婶子打听：“这女娃娃说她娘亲在田间干活，婶子可知要往何处去寻？”
此时没有客人，婶子歇下手，正擦拭着一尊狐狸雕像，闻言仔细地瞧了瞧小小的脸。
“哎呦，我们肃县的田地四方都有，这女娃娃我也认不出来谁家的。”婶子提议：“不若就让这娃娃在我这等她娘亲来寻，你们远地方来的，莫要耽误了事。”
姜繁还未答话，便察觉到自己的衣角被小小紧紧拽住。
她低头看了眼，又看向谢雁鸣：“我们陪她等会儿？”
在小小紧张的视线中，谢雁鸣点头。
姜繁又安抚地拍了拍小小。等待的时间最是物料，姜繁又与婶子聊起来。
婶子也很高兴，无客的时候甚至与他们坐到了同一桌。
直到姜繁问起入城费：“免去入城费也是如今的县令做的吗？”
婶子方才还满脸的笑容瞬间落了下去，她坐回煮汤饼的方圆之地，再次擦起那樽狐狸雕像。
她淡淡道：“是上一任县令。”
不待姜繁继续问，婶子一直沉默的丈夫突然开口：“女郎若是想知道，自可去茶楼听书，我们今日的汤饼卖完了，要家去了。”
随后两人便收起了汤饼摊，速度快到姜繁还没反应过来，两人便只留下在斜阳里的背影。
姜繁和谢雁鸣面面相觑。
这时，小小却轻轻拉了拉姜繁的衣袖，小声道：“我知道。”
姜繁轻摇衣袖，带着小孩的手臂也晃起来：“你知道什么？”
“上一任县令，姓孟名祎，还有……”小小回想说书先生的话，背诵道：“朝为探花郎，暮成肃县令！”
姜繁一怔。
孟祎。
白狐的委托是让她上京城，去找一个叫孟孝裕的孩子，也提到过，若是有缘，孟祎也要见见。
她垂眸看向小小，孩童正努力回想说书先生说过的话，稚气的童声嘟囔着。
会是同一个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