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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030 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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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园的下人们在不同的树上绑好了铃铛,宁颂背过身去不去看那处的下人忙活。

被这么一打岔,曲水流觞只得暂停,就算有心进行下去,可大多数人的注意力都已经放在了宁颂和那堆忙活的下人身上,已经不再想什么作诗一鸣惊人了。

羽觞杯还在宁颂面前停着。

许是方才宁颂和霍七郎之间僵持的气氛有些冷凝,胆子大些的郎君便开起了玩笑:“宁兄若是打铃铛不成,这羽觞杯里的酒可还是要喝的。”

这羽觞杯能装一斤的酒,好在霍家的琼醑不醉人,便是连十三四岁的小郎喝了都无事。宁颂虽酒量还算好,但平日并不多饮,习武之人总要保持清醒,否则若出了什么岔子护卫不了身边人不说,连带着还得把自己搭进去。

她也不去问霍七郎到底派下人绑了几个铃铛,慢条斯理吃着琉璃盏里的樱桃,而后含笑回了那郎君的话。

“自然,若落下一个铃铛,这酒我都会喝得一滴不剩。”

说话的少年拱手,说宁兄好气魄。

宁颂淡笑,那厢下人终于绑好了铃铛,众人翘首以盼,看着宁颂缓缓站起了身。

身旁裴韫眼疾手快拉住了宁颂的手,就在宁颂将要起身的瞬间,压低了声音,说道:“大概有十一个铃铛。”

宁颂不动声色看了他一眼,眸中除了感谢之外,还有讶异。

方才众人玩笑时,裴韫只是静坐在那里并没有多说什么,宁颂也没有过多注意他。不成想此人竟是在靠声音,替自己数清荣园的下人绑了多少个铃铛。

虽从前领教过裴韫的本领,但此刻听来仍是心惊。

下人们行动着,铃铛自然是叮叮当当响个不停,裴韫又是怎么做到的?

“你听出来的?”

裴韫从盏里拿了颗樱桃,淡定回话:“霍七郎说话被我听到了。”

……宁颂眉头突突直跳。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宁颂终于拔剑出鞘,看着侍女缓缓走上前,行礼站在她的身后,用白绸遮住了她的眼睛。

溪水泠泠,风声轻鸣,尽落于耳。

“宁兄准备好了吗?”

宁颂侧头,望向了说话之人的方向,显然是霍七郎的声音。

“准备好了。”

说完,霍七郎对着侍女微微示意,侍女搀着宁颂的胳膊,将她带到了百花林中。

长风吹拂,树叶沙沙作响。

宁颂手持长剑,没有立刻行动。

方才进门时,宁颂便已经将园内景色尽收眼底。她脑中临摹着园内一草一木,发觉自己站的这处是园中树木最多的地方,除常见的柳树之外,更有枫树、槐树、桂花树、茉莉等等。

万花齐放,荣园内恍若春日,一片盎然。

云舒霞卷之下,她一身月白色缠枝花纹窄袖圆领袍,在熹微日光的照耀下身上的浅金纹绣若隐若现,玉簪束发,器宇轩昂。

风拂,铃响,剑起。

银光如蛇只闻剑声裂石穿云,方才嘴角凝着静笑的少年此刻如破空而去的箭矢,轻跃而起,凡剑过,必激起漫天落花簌簌,铃铛被击中一个又一个。

剑过无痕,可风卷起花瓣飞舞,这一刻好似气刃也有了形状。

满座瞠目。

须臾,铃铛声停了。

那少年人白绸遮目松形鹤骨般站立于枫树下,她的脚下是被斩落的铃铛,不多不少正好十一个。

宁颂深吸一口气,又等了片刻。

随后才转向了有细微响动的那个方向,拱手:“宁某不才,献丑了。”

她一声话落,众人这才如梦方醒,纷纷惊叹道:“神了,一声风过就能听到铃铛在哪!而且宁兄不仅仅是击中,我没看过的话,还把铃铛的绳子斩断了吧?”

宁颂淡笑,霍七郎步伐带着几分雀跃,走到了宁颂的身后,帮她解下了白绸。

“宁小郎君叫某大开眼界,我且数数……”说完,他亲自在地上数着铃铛,有些按捺不住的亦过来和霍七郎一起数了,最后两个人一合计,霍七郎朗声,“十一个铃铛!全都打下来了!”

“佩服佩服。”

……

宁颂负剑而立,抬头漫天落英纷飞,她不由浅笑,突然好似察觉到了人群中一道视线牢牢追随着自己,不由望去。

裴韫站在原处,宛若鹤般出挑。

读书人持礼庄重,只有他像是个格格不入的局外人一般,抬手鼓掌。

宁颂一眼像是望进了深渊里,如潭般的眼眸唯独亮着星火般的一点光亮,好似漆黑夜空中划过的陨星一般,霎时间璀璨夺目。

见之不忘。

亦永生不忘。

四目相对片刻,宁颂心神一悸,随后挑衅般挑了挑眉毛,将白绸系在了桂花树枝上。

她缓步回坐,身旁众人寒暄吹捧宁颂不急着去回答,只是转头看着裴韫,浮华之中灿然一笑:“怎么,你行吗?”

裴韫丢了个桃子过去,宁颂手掌一张瞬间接住,前者无奈:“我不行,认输了。”

宁颂将桃子放在琉璃盏里,失笑摇头:“裴督长真没劲。”说完,转头去回答众人的吹捧。

曲水流觞被推到了更高.潮,众人兴致高涨,羽觞杯在旁人前停了又停,有个郎君以剑为题,所作诗句颇有侠气。

作诗后,霍七郎在园中设宴,案上玉馔佳酿香气扑鼻。少年郎们举杯对饮,脸上无不是兴奋的神色,便是连方入园时有些无所适从的宁颂和裴韫,都敞开了和人聊了许多。

酒过三巡,霍七郎突然感叹道。

“少年时自以为博览群书,以为所见即为天地,我之念即为治世之道。可殊不知见识短浅,曾想霜寒塞北横挑蛮族,如今更愿寻求真正的治世之道,以求我朝千秋万代!”

出身簪缨之家的少年们,家中长辈无不是肱股之臣,耳濡目染的也是修齐治平,从小就心怀壮志。

听了霍七郎一番言语,各个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将杯中的琼醑一饮而尽,畅所欲言。

满园少年,平日或因门第和长辈等的原因彼此之间尚有亲疏,可进了荣园后,一个个缓缓放下了心中的芥蒂。

不管在长安之内如何,至少此刻荣园即为桃源。

“少年心事当拏云,谁念幽寒坐呜呃!”*

“说得好!”

“我辈当有此之志!”

长风拂鸣。

宁颂举起杯盏看着满园的清贵少年们,见他们心潮澎湃的模样,不知为何,嘴角却凝起了一抹浅笑。

大丈夫,空谈报国。

纸上之行,谁不会?

少年们问向那个出身寒门的探花郎,问他为何考取功名?

探花郎卢明饮酒,清癯的面庞露出一丝苦笑,其中掺杂着些羞愧:“我想让家人吃饱饭。”

有些清贵世家的公子露出了鄙夷神色。

“大丈夫自该壮志报国,怎能耽于小家,而不顾我朝千秋万代呢?”

“卢编修之志,倒是质朴啊。”

探花郎卢明不是没有听出别人话中的鄙夷。

他自小家境贫寒,常常有了上顿没下顿,书中囊萤映雪、凿壁偷光的事他不是没有做过。一朝考取功名不求飞黄腾达,只求能够让父母吃饱饭。

与席间的郎君们相比,他羞愧。

读了那么多的书,探花郎卢明当然能够说出好听的话来,壮志报国云云,但卢明不想撒谎。

他只是想吃饱饭而已。

……

霍七郎持盏凝望着探花郎卢明的身影半晌,最后将视线落在了裴韫和宁颂这处。

作为有武职在身的两个人,这样的话题自然逃不了他们。

事实上,从几个郎君开始这个话题的时候,宁颂和裴韫就好像老僧入定一般,只是听人言语,而不置一词。

“诶,宁兄和裴兄,不知有什么高见?”

视线再度落在了他们的身上。

宁颂垂眸未语。

裴韫看着杯盏中的琼浆玉液,眼前一瞬有些虚幻,他好像在百卉含英中看到了滂沱大雨,东义县脊背朝天、骨瘦如柴挖着书根的老人,还有抱着孩子闯入雨中欲易子而食的父亲……

他轻笑一声,抬眸,那笑意未达眼底。

裴韫道:“我的愿望,也很平庸哪。”

“哦?说出来听听。”

清隽的面庞收敛了笑容,裴韫持盏环视众人,心虔志诚:“我希望所有人都能吃饱饭。”

郎君们没有接话,倒是那个被奚落得险些夺门而逃的探花郎,眼中灿然一亮,向裴韫看来。

一时之间没有人接话,霍七郎沉思不语,目光在裴韫的身上停顿了良久。

而后,略一偏移,又落在了宁颂的身上:“宁兄?”

宁颂却一转头,和裴韫会心一笑。

旋即,她横剑于身前,拔出几寸,银刃照出浩渺天地。

“此身,以护卫为道。孤女不入女闾,孤儿不落街头,鳏寡不忧餐饭。不良卫上下皆以此为信念,我等之长安,为天下人之长安。”

说完,利索推剑入鞘。

那厢裴韫端起杯盏对着先前奚落探花郎的几人遥遥一敬,接着宁颂的话对几位郎君敲打一番,莞尔道:“说到底还是民以食为天,诸君……裴某先干为敬。”

一杯尽饮。

*

秋日宴后,荣园归于寂静。

霍七郎望着桌案上的盘盏,其中菜肴大多没动,只有裴韫和宁颂吃了比较多的东西,与其他人的桌案形成了鲜明对比。

下人们正要收拾桌案,身后木桥上传来一阵脚步声。

霍七郎霎时身子一僵,而后转身以君臣之礼见之。

“臣,见过太子殿下。”

“请起。”

说完,天家的琼枝玉叶静立于百花林中,望着桂花树枝上随风而舞的白绸,鬼使神差般伸出了手,解了下来。

“果然听百家之言,才有长进。”封令仪感叹道。

霍七郎恭敬立于封令仪身后,轻声请示:“依殿下慧眼,此次宴请之郎君,几人可堪大用?”

封令仪沉吟不语。

终道:“簪缨贵胄出身的儿郎们所说的话,你也听到了,什么感觉?”

霍七郎没有立刻接话,小心翼翼在心里斟酌半晌:“臣以为,虽有抱负,但实践不足。”

“七郎,太过委婉了些,”封令仪侧身,看到了桂花树上被宁颂清霜长剑划出的刮痕,“何不食肉糜啊。”

说完,他转身,声音带着几分肃穆:“孤久居深宫,朝臣报喜不报忧,孤耳目闭塞,不知天地几丈……本以为长安世家大族们养出来的儿郎会有些不同,既饱读诗书,又能如鹰般遨游天地。”

封令仪话毕,摩挲着白绸的手一顿,俊美端方的脸上露出叵耐的神情:“纸上空谈。”

太子殿下向来为人亲和,霍七郎在其手下待了两年的时间,虽知殿下温润如玉般,但眼前的到底是储君,便是待手下人再亲和,那也是君。

霍七郎为侍君之人,时时刻刻揣测上意已成为了习惯。

封令仪一声讽刺一出,霍七郎便知道殿下中意谁。

“可要改日再次宴请镇安府的二位?”

封令仪立起手掌,示意他打消这个念头:“卢编修这个人,有几分意思。”

说完,封令仪带着下人回了临水阁内。

霍七郎心领神会,跪伏到底。

作者有话要说:少年心事当拏云,谁念幽寒坐呜呃。 出自[唐]李贺《致酒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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