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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036 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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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韫盯着宁颂的脸看了好一会儿,脸色渐渐发青,似乎完全没有想到宁颂会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件事。

他站起身干脆踱步到窗边,窗外光秃秃的枝杈随风而摆,左摇右晃空无所依,裴韫盯了好半晌,那枝杈也没有停下来一刻。

身后传来些细微的响动,裴韫转过身,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可看到宁颂的那一瞬间却忽地缄默了。

“嗯?怎么不说话了,裴督长。”

宁颂不知道从哪摸了一把匕首,胡乱将鞘丢在了一边,正比划着要用那匕首切梨子。

他当即眼皮又是一跳。那匕首被磨得雪亮锋利,几乎到了见血封喉的程度。她煞费苦心将匕首磨得这么亮,难道就是为了切梨子的?

显然不是。

“你……做什么呢?”裴韫迟疑片刻,最终坐到了宁颂的对面。

方挨上凳子,眼前白芒一闪,他才忽地发觉自己这位置实在是不好,宁颂比划着要切梨子的模样着实不靠谱,他坐的这个位置像个活靶子一样,若是宁小郎君心情不好随手一丢匕首,自己不是脑袋开花?

裴韫当即坐立不安起来。

“喉咙干,想切个梨子吃。”似是牵动了伤口,宁颂轻“嘶”了一声。

裴韫以手抵额,下了好大的决心:“别切了……我说还不行吗?”

宁颂动作一顿,单边眉毛挑了挑,她将匕首放在了一边,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

“从前二十年的人生,实在是没有哪处值得我开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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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韫从不觉得自己命苦。乱世颠沛流离,世上富庶平安之地唯有天子脚下,出了那寸土尺地,遍地都是哀鸿。

他生在陇右道武州,与西域交接的地带民风自然开放一些。爷爷那辈还不算乱的时候,家里人会和西域人做点买卖,蛮子喜欢喝茶叶,那边的人就总会有中原的茶叶去换一些西域的小玩意。

再转手卖给中原人。

自古以来士农工商,商贾最低贱,人人都想当摇头晃脑读书的秀才,但吃不饱穿不暖,又哪来的闲钱买书?再者,就算商贾家里富庶,可科举哪是商贾可以去考的?

有关父母的记忆他已不太能记得请,就算亲生父母现在站在他的面前,裴韫恐怕都认不得。

唯能记得清的,便是他打出生起便家道中落,一贫如洗,有上顿没下顿。

流年不利,刚记事起便逢北庭都护府拥兵而立,陇右道内各州响应。好像昨天他还卷了裤腿去和隔壁的小孩下河抓鱼,第二天那条河里就染成了红色。

人人自危,处处都是逃难的人。

裴韫家里将能用的东西都收拾好带上了,不能用的不是丢就是卖,跟着一大群人走向了流亡之路。大家都不知道去哪,只知道要去中原,最好能去长安。

人人都知长安远。

但一双双草鞋踏破了血,直至没有一人能妥善地走出陇右道时,大家才知道,原来长安触不可及。

饿死之人遍地都是,路边的树皮都要被人扒秃,埋在地里的草根也不能幸免。

最初还能勉强靠这些东西果腹,可直到最后人人绝望。日暮时分漫山遍野都是残阳的火红,地上的人好似也穿上了赤衫,望着西垂而下的阳光,它再也不会升起了。

裴韫躺在娘亲的怀里,粗糙瘦弱的手紧紧拉着母亲的衣襟。多日的逃难母亲脸上不是泥就是汗,可裴韫好像看到了昔日铜镜中母亲光洁的脸,靥点胭脂,盖住了满脸的霜白。

娘亲亲吻着他的额头,用力抚摸着他的脸颊还有瘦弱的胳膊,最后娘亲温软的手停在了他的脊背上,一掌就能覆盖所有。

娘亲什么都没有说,片刻决绝地将他放在了地上。

孩提时的裴韫听着父亲嗡嗡耳语,最后父亲决狠心地抱起他冲向了另一片荒芜的旷野,裴韫趴在父亲的肩头揉着眼睛,看着母亲站在土堆上。

像是落光了叶子的枯树一般,笔直地站在萧瑟的风中。

裴韫以为父亲要带他去别处,甚至还要丢下母亲,他挣扎了两下换来了父亲毫不留情地斥责,最后只能哑着嗓子嚎道:“阿娘!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阿娘没有回答,夕阳在她的身后缓缓落下,夜空低垂,模糊了母亲的影子。

最后,裴韫累得喊不动了,趴在父亲宽厚的肩膀上打着瞌睡,父亲的肩一耸一耸的,深一脚浅一脚不知道要带他去哪里。

父亲终于停了,他睡得舒服,抱着父亲的脖子一直没撒手。

父亲又在嗡嗡耳语。

裴韫却怕了。

他看着父亲将自己放在了地上,抱起了另一个孩子,那个孩子的眼睛像是镜子,倒映出了同样恐惧的裴韫。

被父亲抱起的孩子好像知道要发生什么,拼命地哭喊,死死抓着他母亲的手,直至小小的脸因挣扎而涨红。

裴韫转头,看到了那个孩子父母冷漠的眼神,以及高高扬起的缺口菜刀。

他怕极了,疯了一样地跑,身后的大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追着。夜幕四合漫山遍野树影又如鬼魅,长风凄厉像是吟声呼嚎,到处都是漆黑的影子,到处都无躲藏之地。

脚下的尸体绊了裴韫一脚,他滚落山坡,摔进了一片山林中。

没有人追上来。

小小的身躯气若游丝,他睁不开眼睛。

睡梦中迷迷蒙蒙,好似又有人抱起了他。温暖的怀抱没有一丝汗臭味,像是清冽山泉涤荡遍污浊的魂灵,又如神佛悲悯耳语。

“受伤了?跟我走吧。”

小小的手臂环紧了那人的脖子,再也没有松开过手。

裴韫那年五岁,他被鹤发童颜的老者带出了陇右道。他问老人家该怎么称呼,精神矍铄的老人捋了捋胡须,看着渺渺无际的晨间烟海。

“我乃隐世道人。”

隐世道人一路救了不少孩子,多是像裴韫一般孤苦无依的孩童。有个稍大一些的孩子便问:“既然是隐世,那为什么又入世了?”

“你读过书?”

“我从小在私塾读书。”

隐世道人点点头,一脸似是欣慰又是可惜的模样,认认真真回答了他的问题:“我不入世,谁救世人?”

高山之上浩渺云海,九千九百九十九阶台阶,隐世道人带着他们一阶一阶爬了上去,道观出现在眼前时,所有的孩子大汗淋漓,倒在石板上望着触手可及的天空,顾不上说一句话。

“九千九百九十九台阶都爬过来了,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事能难倒你们了,”隐世道人吩咐道童带着孩子们去梳洗,看着孩子们或是雀跃或是怯弱的背影,长声,“以后,我便是你们师父了。”

山上的同门都是苦命的人,若没有师父,他们就是乱世中的一叶浮萍,随风而来随风而散。

隐世道人功夫高强,被他救治而来的孩子们每日在山上生活。日日睁眼便能看到被染成一片金灿的浩渺云海,入夜可见星月交辉。

裴韫承袭了师父一身的武艺。

他与其他的孩子不同,其他孩子多是因为战乱父母亡故或是与家人走失才孤身一人,唯有裴韫是从缺口菜刀下跑出来的,他是被父母抛弃的人。

他的存在,或许和以前家里养的猪崽没有任何区别。

饿了,就可以杀了。

十七岁时,裴韫拜别师门,只身负剑下山。

临走前的一晚,师父问他下山要去做什么。裴韫看着师父桌案上乌黑的砚台,好像透过了高山之上的浩渺云海,一眼看到了天际。

“平乱世。”

隐世道人淡笑:“只身一人,如何平乱世?”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苛捐杂税、官府欺压百姓、不顾黎元生死——”裴韫眼中似是有不甘的火焰,“乱世之源,杀之。”

隐世道人只是摇了摇头:“去吧。”

裴韫一怔:“师父为何摇头?”

“去寻道吧。”

说完,隐世道人转过身没有再置一词,任凭裴韫如何问询,那坚毅挺拔如雪松的背影也没动半分。

第二日凌晨,裴韫于山门前三叩首,离开了家。

山上为福地洞天,山下即为阿鼻地狱。生生死死,茫无际涯,人人挣不脱的宿命。

广贤军势大,在乾国的大地上烧起了燎原的野火,势要推翻暴.政之人,建立清明盛世。

裴韫入了广贤,成为了辛军巳队第七十八号。

半年之内,他随广贤军在前线浴血奋战,手里沾染了贪官污吏的血。裴韫以为自己寻到了治世之道,以暴制暴乃真意也。

广贤军彻底占领了陇右道、剑南道,一点点蚕食着九州之地。裴韫听闻广贤军大捷,耳中轰鸣一声,想起了自己长大的福地洞天亦在被占领之列。

鬼使神差的,裴韫偷偷跑回去了一次。

九千九百九十九阶石阶,裴韫一步步爬了上去,山野遍血,红色映入眼帘,灼痛了他的眼睛。

道观,尸山遍野。

他来得正好,广贤军的人正在清洗,裴韫看到隐世道人的尸体被拖在地上拽出了长长一道血痕。那尸体路过了自己的脚边,隐世道人的眼睛死死睁着,像是期盼远天的不归人。

血液上涌,裴韫双目赤红,一把抓住了拖拽隐世道人尸体的广贤军,歇斯底里吼道:“为什么……他犯了什么错要被诛灭满门?!”

头戴抹额的广贤军怔了怔,许是看到了裴韫头上的抹额,确认对方和自己都为广贤之人,竟认真回答了裴韫的问题。

“我们老大拉拢他入广贤,可这死老头不同意,”那人摇摇头,似是觉得隐世道人执拗不堪,“老大说这人武功高强,且有济世经邦之道,他不答应那就杀了,反正不能让这么个祸患留着。”

……

平天下之道到底为何?

夜幕四合,裴韫满身浴血走在荒山之中,头上代表着广贤军的抹额已经被染成了血红色,手上的长刃鲜红倒映着漫天遍野的黑。

望不到底的黑。

裴韫缓缓停下了脚步,转过头看着高耸入云的仙山,此生再无颜面踏上半步,九千九百九十九终为虚妄。

礼乐崩坏之世。

即便手刃满山仇人,他却也没有半分大仇得报之感,心里像是缺了一大块,这辈子再也不会被填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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