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这一天挂着半只圆盘大的上弦月,一向皎洁的月光今日却不太明朗,裴韫看着那半枚月亮,完全体会不到古人诗中的半点意境。
似是地上的篝火太亮了,燃出的烟顺着朔风高高飘着,将上弦月熏成了姜黄色。透过一片轻纱似的烟雾,月亮完全没有平日半分的皎洁凄清,反倒像是厨房里切了一半的蛋黄。
联想到此处,裴韫不自觉一愣,下意识在人群里寻找婉娘的身影。
身旁的人拍了拍他的肩,顺着他的视线在人群里张望了一会儿,围着篝火团团坐的队士们安分了没多久就跳了起来,在篝火烘出的暖气中打着赤膊,去抢一小块鹿腿。
“你找什么呢?”
裴韫咂咂嘴,将卡在牙缝中的孜然吐了出去:“……我怎么没看到鬼见愁?”
文鸿盛轻咳一声:“你想他了?”
“去你的。”裴韫用手肘撞了一下文鸿盛的肋骨,后者煞有介事倒在地上抽痛,可察觉到身旁人冷眼后,文鸿盛干脆倒在了地上,用手拖着后脑勺。
“这种场合宋总旗一向不会来的,这人掌管着府中赏罚,寻常队士们见了他腿肚子都打抖,鬼见愁要是镇在这,你敢吃敢喝?”
说完,将裴韫没什么反应,文鸿盛自讨没趣般无奈一笑,又改口说道:“得,要是你的话还真不顾忌他。”
裴韫将手伸到了文鸿盛的面前,后者极有默契地握住他的手,借力蹲下了身子,而后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
“去哪?”裴韫问道。
文鸿盛笑嘻嘻指了指厨房的方向:“去找我娘子,王婆刚去给她开小灶了,估计这会儿大姑娘小姑娘老婆子都在厨房,我也去凑个热闹,和王婆讨教讨教。”
裴韫一愣,脸上不自觉流露出真切的笑意,他摆摆手,文鸿盛雀跃着离开了篝火处。
他转过头伸长了脖子去看那只鹿腿花落谁家,可看了半天却只看到了剩下的一块骨头,当即脸上也浮现了几分无奈。
随手伸手摸了摸空荡荡的肚子,踌躇满志地挽起袖子准备加入到抢肉大军中去。
热火朝天的一片,队士们在这一天不分上下尊卑,对于裴韫的加入自然是乐见其成。
大部分人抢肉都是图个热闹,毕竟从历尽千辛从别人手上抢下来的东西总是格外好吃一些,除夕这一天若是不玩闹玩闹,那就总觉得没有什么真实感。
裴韫很快便凭借敏捷的速度占了上风,但很可惜他只抢到了一只兔腿。
热热闹闹一通下来,裴韫顿时身上发汗,他腾出那只没沾上油的手扯了扯衣领,露出了半截胸膛来。
余光一瞥,却见远处的门口急匆匆跑进来一个人,裴韫一手搭在支起的膝盖上,侧身时垫在身下的毡垫起了几道褶皱,裴韫眯着眼睛去瞧那个身影。
文鸿盛一手提着衣摆,一边几步匆匆跑了上来。
先是低头和其余的几个总旗耳语了一句,而后在人群里寻觅了一阵,期间三队总旗段苍和四队总旗怀赤如临大敌般站起身,互相嘀咕了几句就走了。
文鸿盛终于和裴韫对视。
他悄悄摸了过来,蹲下身子凑到裴韫的耳边:“太子殿下来了。”
裴韫有几分愕然,似是怀疑自己的耳朵。
“谁?”
“太子殿下。”
耳畔篝火噼里啪啦燃着,但文鸿盛逐字逐句说得很清楚,裴韫知道自己断没有听错的道理。
文鸿盛看着对方的反应,并没有自己预料中的诚惶诚恐,裴韫的坐姿甚至没有改变半分,仅仅是微微直了直身子,而后漫不经心问了一句。
“他自己来的?”
“怎么可能?”文鸿盛恍然大悟般看他笑了笑,而后重重拍了两下裴韫的肩,“我们的阿颂也回来了。”
意料之内的答案。
在听到太子殿下来了时,裴韫的脑中便涌起了一股强烈的预感,他觉得宁颂一定会回来,可现在听到文鸿盛肯定的答案后,内心竟反倒不安分起来。
手上的兔腿似乎也没有那么诱人了。
裴韫转过身将兔腿送给了一旁的队士,那小队士愣愣看着裴督长的举动,后者摆摆手:“俞毅是吧,送你了。”
名叫俞毅的队士脸上即刻浮现了受宠若惊的神色,却看那满面出神的裴督长眸中化开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但潭眸中故作出来的淡然却将全部情绪都压了下去。
他举起烧刀子闷了一口,开口吐出几分酒气,站起身来:“嗯……走吧。”
文鸿盛一愣:“去哪?”
已然走出几分的裴韫转身,用奇也怪也的目光盯了文鸿盛半晌,像是要用目光化作剑芒把他穿透一般。
“见人啊。”
文鸿盛淡笑,掩唇轻咳了一声,缓缓走到他身旁。
“太子殿下现在人在安庆堂,你要去参拜吗?”
文鸿盛用意有所指的目光看着他,故意不说到点子上,等着裴韫干着急。
可后者脸上几分不解平静地化开,随后变成了几分无奈,语气还是那般闲散自得,没有半分灼急:“文总旗,故意的吧?”
文鸿盛噗嗤一笑:“别走了,坐这等着,一会儿你就见到了。”
·
镇安府内陈设一如往常。
宁颂站在院中时小小感慨了一番,听到旁人说自己那间房还留着时,内心的感动不言而喻,她看着眼前熟悉的景色,半晌未语。
直至太子殿下封令仪从安庆堂出来时,宁颂收了收表情,恭恭敬敬行礼,封令仪手一抬,示意她免了。
不良帅宁严和宋士跟在封令仪的身后,平日威风凛凛叫府里队士胆寒的两个人,此刻竟像是护卫一般亦步亦趋跟在封令仪的身后。
饶是谁看到了这个场面都不免生几分感慨。
宁颂尚不知几个人在安庆堂里谈了什么,只看到了平日跟在宋士身边的队士几步跑了出去,拦住了半路来的文鸿盛,叫他调人增强守备。
文鸿盛那厢匆匆和她打了个照面,摆了摆手连句话都没说,就走了。
……
“去练武场,往哪边走?”
闻声,宁颂下意识指了方向:“殿下,这边请。”
说完,她下意识走在封令仪的身侧为其引路,可是看见那月白色身影刚走出去几步时,宁颂瞬间如梦方醒。
“殿下,练武场那里现在并没有队士操练,今夜是除夕,大家估计都在那里肆意玩闹,恐怕会扰您清静……”
太子封令仪转过身,看着怔愣不解的宁颂:“除夕之夜,要什么清静?”
“可是……”
宁颂还要说些什么,但是对上封令仪浅笑但坚决的面庞后,忽地什么都说不出了。
她满心惴惴,只能暗中祈祷那里的场面不要太荒唐。
“不良帅与宋总旗请便。”
宁严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轻声质疑:“殿下不需要微臣跟随吗?”
“无需特意为孤安排,孤今日本就是带着手下人出来转转,偶然走到了镇安府中。听说你们的篝火热闹,孤且去看看,生不出什么意外。”
封令仪不是个强硬的人,向来不会因旁人的多问而大动干戈。每每与封令仪说话时,旁人都能明确感受到眼前这位储君与其父皇的不同之处。
平心而论,封令仪与当今圣人少有相似之处。
曾听皇宫里的老嬷嬷说过,当今太子殿下其实与温美人更为相似。
不管是容貌还是性子。
……
温美人的母国当年抗击至只剩一城。
乾国兵临城下,温美人作为皇室嫡系血脉开门受降,高贵的公主跪倒在乾国千军万马前,愿为奴为婢,求乾国的将士不要为难城内的百姓。
彼时乾国将领言而有信,他俘虏了这位皇室公主,没叫手下士兵屠城。
后来,这位公主便成了亡己国之君的妾室。
压抑的皇庭中的日日夜夜,她被囚禁在寝殿中不允许踏出一步。异国的一草一木都散发着陌生且可怖的气味,整座皇庭上至皇帝下至宫女,其实都是她的灭国仇人。
温美人却不允许自己死在这种折磨之下。
哪怕每日受着身体与精神上的双重□□,哪怕被迫为敌人妾室,哪怕生下了仇敌的孩子。
尽管命运磋磨她至此,本该痛恨一切的温美人并没有将恨意加诸在旁人的身上。
面对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孩童,温美人无法给予封令仪该有的母爱,她所能做到的仅仅是不恨他。
身旁的宫人都是皇帝的眼睛,她的一举一动都会被传到金銮殿内,没有半分的尊严与自由。
在深庭宫阙中过着这样的生活,可她从不曾对任何人发泄半分,对待宫人们亦是和颜悦色,甚至听到满宫中有关自己的流言蜚语亦不曾理会半分。
在她们的描述中,温美人被塑造成了绝世罕有的仙人一般。
这便也为流言埋下了种子,至今也有许多人不曾相信那样坚强和悦的人,会在封令仪三岁时吊死在宫院的银杏树下。
……
封令仪有温美人的美貌,有温美人的坚韧性格,有温美人的柔和。
只是不知会不会有那样悲惨的命运。
宁颂望着封令仪的背影,渐渐攥紧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