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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桃花(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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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上次谈话不欢而散后,景柠已有数日没见过洛屿了。且不论这件婚事本就像个闹剧,单因王府失火嫁妆丢失,他作为王爷自然有不少事要忙,说不得还要给京中写个请罪本章解释一下,所以对于新婚夫君面都不漏这事她毫不意外,也无怨愤。

这几日,整座府邸上上下下都忙里忙外在清点损失准备修缮,又因衙门要录口供抽走了不少人手,更是人人忙的脚不沾地。唯有景柠是个例外,没有人为她安排事务,也没有人想让她插手,她每到一处人们脸上都是一副如临大敌恨不得她立刻离开的神情,就连管家也是如此。

于是乎,到处碰壁的景柠兴奋地跑去放出了二麻子,开始了自己的修习日常。可一旦空闲了下来,她就只能在院中数着落叶感受着自己与此处的格格不入。

这样不行,景柠想,总要找个由头掺和进去,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的感觉太难受了。

许是上天垂怜,不过几日景柠就打消了她因无所事事而打算在府上没事找事的念头。

二麻子跑了,带着老婆一起跑了。

铺子大门上了锁,赌摊也好几日未支开,景柠用这几日学来的手艺进了屋,顺着二麻子先前交代的槐树下藏宝地,当真挖出了银票与地契。

这不对,景柠敏锐地觉察到,二麻子绝不是主动离开,否则断不会连这些他最宝贝的财物都没能带走。

在屋子里寻找片刻,倒是真让景柠在屋子里发现了一翻开的话本,里面夹带了张皱巴巴的字条:“西坪,危,速来。”

话本离讲的是某地富甲一方却为富不仁的地主看上位貌美的外乡女子的故事。地主略施小计将女子强撸回府做了小妾,对外宣称女子病死他乡,地主怜她无人敛尸,出手相助,很是博得了一番美名。这女子也是聪慧,假意顺承,实则寻到个机会与家中通信告知实情。女子家中自是不愿,可又拗不过只手遮天的土皇帝,其中好一阵拉扯,最后清官降世,地主锒铛入狱,女子取到份应有的赔礼与亲人回乡美满团圆。

景柠信念百转,想到西坪探访一番,于是换了身窄袖布衣,向庖厨走去。求人帮忙总要有个求人的态度。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她掂几份菜去求见王爷,应当不至于连面都见不上了吧。

但或许是因为府上刚走了水,对用火严格了数倍,仆役拦在门前满脸堆笑陪着不是,但死活不让景柠靠近庖厨一步,只道是王爷发话,绝不许任何人擅碰易起火之物了。

僵持不下之际,洛屿得了下人禀报赶了过来,看着一脸为难地仆役和满眼委屈的景柠,充分遵循了背面教妻的古训,将景柠带回了院中。

进了屋,景柠端茶倒水嘘寒问暖,热切到她自己都快挂不住笑时,洛屿才悠悠开口:“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说吧,怎么了?”

“夫妻之间,也有这种说法吗?”贤妻良母的形象端久了,景柠一时没回过神来。

“夫妻?”

眼见另一方实在不愿与她搭戏,景柠只好拿出纸条,哭诉二麻子贪了她这任劳任怨的学徒的工钱。

洛屿开始只是听着,直到她说到自己从话本故事而生出的揣测时面色变得一言难尽了起来,几欲张口,在景柠即将泪眼婆娑时,忍无可忍:“明日就走。”

“明日?”景柠有些意外。虽然她很急,但她似乎也没有那么急。但得到准信总还是安心了不少,美滋滋起身准备送王爷离开。

而然王爷不知又闹什么别扭,杵在门口不走了,回身看着她神情莫测道:“你托人办事都这样吗?”

景柠一愣,求人办事总该有个求人的态度吧?但她细细思索一遍,拜托过的人只有洛屿一个,于是老实道:“当然不是,只有这次是。”

洛屿似乎被这个回答取悦到了,满意地点了点头:“那就好。别用那副神情说话,尤其是受别人之托时。相差太大,碍眼。”

等洛屿离开了她才反应过来,哦,原来她低三下四的求人办事和他那个青梅不太像?

西坪离溪苍镇不算太远,一日的功夫也就到了。未免打草惊蛇——这是洛屿的说辞,这次只有他带着景柠,两人轻装简行。

寻了家客栈休整一晚后,景柠戴上面纱,洛屿则是换了身不起眼的深绿布衣,两人带着名帖径直到了李府门口。无他,实在太好找了,只有这一户是朱红漆的大门,分外亮眼。

进了大门,内里雕梁画栋更不似一般人家,相比之下王府忒落魄可怜了些,景柠带着怜悯的目光回头看了眼和她错了半个身位,加之打扮后颇像个护卫的洛屿。

洛屿想说什么,景柠已经将头扭了回去,边走边极小声地安慰道:“莫怕,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我不嫌弃。”

引路的家丁耳尖,侧脸看着他们恭维道:“可不是嘛,宅子大了也不安宁,招贼招灾的。”

拥有刚招了贼又受了灾的狗窝主人洛屿:……

正堂里,主位上一左一右分别坐着两人相谈甚欢。待他们走近了些,女子从容起身,向男子介绍道:“这位便是我向您举荐的道长。”

左边是位老者,衣着华贵却愁容满面气质萎靡;右边就是她心心念念拖欠工钱的二麻子。景柠听到这个称谓有些发懵,但老者并未给她反驳的机会,直接拉着她按在了方才二麻子坐的椅子上。至于洛屿便只能和二麻子一起在旁边站着。

那边老者正和景柠聊着:“府上不太平啊。”他大儿子身体有恙,与大儿媳成婚多年,儿媳一直不曾有孕,小儿子成婚五年,前两胎的孩子都不出周岁便夭亡,今年第三胎,全家人都精心将养着,儿媳妇孕期也是一切顺遂,可孩子刚过百天又是得了怪病,请了几家郎中诊断都不见好,便想着可能是风水的问题,张榜重金悬赏各路能人异士,可数十日却无一人揭榜。期间经人介绍也有几位大师来看过,然而不出三日都纷纷请辞,直说本事有限让他另请高明。

期间夹杂三两声哀叹,看着白发老者长吁短叹,景柠心下也有些不忍,宽慰道:“好事多磨,或许就能峰回路转。”

“可不是嘛,”老者像溺水之人揪到根浮绳一样殷切地看着她,“那位小伙子揭了榜,介绍了道长,是她们家乡无人不知的神算,不出三日便能抵达这里,今日一见道长果然仙风道骨颇为不俗。”

景柠:???

她转过身狠狠剜了一眼二麻子。虽不知道二麻子从哪里打听来她曾经在道观修行过,但那也是云姑娘的本事,若是寻常琐事她或许能靠着古籍胡诌,但这会儿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她如何能应下?

而另一边二麻子却像没看到似的,反而偏头看向洛屿:“小伙子挺精干的,怎么和那么个疯婆子勾搭上了?”

想到方才或许有心或许无意的奚落,洛屿面色同样不虞,冷冷地回道:“家中被盗,难以维持,只得出来寻个活计补贴家用。”

约莫站了一炷香的时间,老者与景柠交谈算是结束了。无论她如何推脱,老者都认定了她是救星只当那些推脱是谦词,无奈,景柠只得应下,却又告知老者她能力有限,还需高人相助,请他无比继续悬赏。

随后家丁上前领着景柠一行三人到了后院西面的厢房:“这是老爷的意思。这段时日贵客们就在府上住着,也好细细看看,指点指点。府上的事就劳您们多费心了。”

三间屋子同处一个院内,见洛屿选了东面的厢房,景柠接着就进了南面的。而二麻子找了个借口,偷偷溜出了府。

景柠打量着屋内,屋子里都是黄花梨木的家具,桌架茶几上的摆件用具俱是上品,心中感叹难怪一些豪绅能被称之为“土皇帝”,果真财大气粗。

在李府,景柠被视作高人贵客,一切吃穿用度自然挑得是最好的供应,去往何处也近乎畅通无阻,打听些什么事仆役也皆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几日下来,景柠对此处倒真有几分不舍了。

说来也巧,自打她住了进来,先前吃了就吐吐完就闹的小孙子突然间安分了下来,吃喝拉撒都正常了起来。夜间偶有哭闹,但奶娘在旁哄一哄也能睡了。景柠虽只见过他两面,但对比之下红润了不少的脸蛋,以及郎中的诊断也证明情况在转好。

景柠本想告辞了,可陈老爷子被先前两个孙儿的早夭吓得如惊弓之鸟,千般挽留,说什么都要她留下等孩子过了百天,景柠推拒不过,还是答应了下来。

后来她时常会想,若是她坚持离去了,会不会更符合云予鸢的希冀呢?

但当时,景柠只觉得自己既然来了,也因着机缘巧合应诺要住下来替李府相看,这便是天定的命数。至于后面的事,事过不悔罢。

这日天气晴好,景柠蹲坐在假山旁的草丛中看野猫扑蝴蝶的时候遇到了久违的故人。

“你这几日倒是悠闲。”洛屿手里挎着个布包,踩着草鞋靠着山石俯视她。

啧,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然而洛屿这算是粗布麻衣难掩倾国之色,景柠心中感叹道。这么好看的人,怎么脑子就有些问题呢?古语只道慧极必伤,从未听说过美极必疯,足可见古语也有靠不住的时候。

她这片刻的愣神倒让洛屿也呆住了,低头垂眸敛眉,看似乖巧,实则又在打什么古灵精怪的主意,这姿态有些像过头了。他心中火苗又在跃跃欲试地准备重燃,只需要一点点,只要一点点火星苗就行。

可天不遂人愿,静谧的暧昧散在了一阵惊呼中:“大少爷回来了!”

景柠急忙起身,那野猫似乎也被这动静吓了一跳,由因离她实在过近,慌不择路间抓着她衣摆借力翻身飞上了墙沿。它逃走了,景柠的衣带却被划烂了。因着洛屿的喜好,她在王府中的衣服都是浅色的轻纱薄裙,到西坪也是匆匆忙忙,只捡着衣柜里的几件带上了。

前些时候景柠还在庆幸洛屿挑选衣物的眼光甚好,穿上的确撑出了一股飘飘欲仙的味道,和旁人的一句道长分外相衬。可眼下叫野猫利爪这么一挠一踩,一道破口从腰间而下,裙面上沾污带垢整件衣裙型散神也散。更别提她与洛屿身上都沾了些枯草叶片,怎么看怎么像是在人家府上的花园中行了些不当行的苟且之事。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景柠左顾右盼也没寻到一个合适的掩体遮掩,急中生智拽着洛屿道:“快,衣服借我一下!”

景柠见他只是直愣愣地盯着自己,又低头瞅了瞅她的手却没任何动作心下有些着急,自然而然地上手开剥,便扯便念叨:“对不住对不住,借你衣服一用,事成之后我定然结草衔环以报……”

说来也怪,这身衣服她是第一次见,衣服样式虽不复杂但穿戴妥帖后想要脱下也要费一番功夫。可她剥衣服时动作麻利地似乎早就将这套衣服如何穿脱烂熟于心。

在前襟彻底散开前,她的手腕被架住了,洛屿似笑非笑地眯着眼看她:“衣服给你了,我穿什么?”

“呃,你可以跳池子里捞鱼。”景柠飞快地眨了眨眼又用另一只手指了指身后的水池。

“.…..”

“像我这种人有些许怪癖也是正常的,比如喜欢欺压手下,只有你亲手抓回来的鱼才勉强可以入口。”景柠口不择言,开始胡扯。

“为什么不是你跳?像你这样的能人异士有些怪癖大家都能理解,比如喜欢自己下水摸鱼。”洛屿不依不饶地死死盯着她,握着她手腕的力气又加大了几分,只是各怀迫切心思的两人都没意识到。

景柠听罢看了看自己的衣裙,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也对,我先跳,没摸到鱼后气急败坏指示你再跳,更说得过去些。”

说完扭身朝着池子方向跃跃欲试,却被洛屿搂着腰拉了回来,他在身后假山石上摩挲一阵,一个半人高的小洞出现在了面前,来不及细想景柠跟在洛屿身后钻了进去。

洞内是一小段石阶,直通往地下。石阶不长,也就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再由近即远的功夫,两人走到了尽头,是间稍显阴暗的密室。四周都点着油灯,家具齐全,与她这几日住的房间并没什么不同。除了正中央那扇巨大的屏风。屏风后面有两条人影似乎正在纠缠。

无意间可能坏了人好事的景柠非礼勿视地想转开身,却撞到了不知合适又站在她身后的洛屿怀里。看着对方片刻前整整齐齐现在却乱七八糟的衣衫,景柠十分心虚:“实在抱歉,我当时没想那么多,绝对不是有意要…..”要什么?要扒光对方?难道自己要衣服的目的不是这个吗?景柠突然说不下去了,越描越黑不如闭嘴,却听到上方传了一声轻笑:“我知道。”

嗯?知道?知道什么?景柠想抬头,屏风后的人影却坐了起来:“呦呵,贵客啊。”

相当清丽的女声,景柠听了出来,这不是李府大少奶奶的声音吗?可方才外面家丁嚷着大少爷回来了,急匆匆要去迎接,那屏风后面这位是……?

景柠脑中闪过无数才子佳人两情相悦,门第之差棒打鸳鸯,红杏出墙琴暗度陈仓,肝肠寸断魂归高天的故事。一切浮想联翩随心中骤然掀起又消失的惊涛骇浪而去,最终留下的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高门大户的腌臜事不知凡几,很多可能都是众所周知却心照不宣的,眼下叫自己一个外人当面撞破,那么下场只有一个——灭口。

想到此处,景柠叹息着命运无常,做起了最后的挣扎:“人伦五常,夫妻不睦,找余补损也是正常,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不会说出去的。”

“哈哈哈,”屏风后的女子笑的花枝乱颤,满室的回音吵得景柠耳朵痛,她装作梳理发髻将双手别到脑后,实则用胳膊夹住耳朵试图躲避这阵摧残,好半晌女子才算止住,只是声音里仍旧带着笑意,“道长说笑了,这位只是我请来的大夫。”

很好,不管是与不是,有了这个理由自己八成活的下去了,景柠放下胳膊,颇为不好意思地躬身行了一礼。

“道长若无事随时可以离开,若是对医术有兴趣,也可坐下观摩一阵,大夫相比不会介意的。”女子说着,又恢复了刚进来时他们看到的仰卧姿势。

景柠看了看洛屿,后者点了点头,两人一同离开了地室。天色渐黑,花园中已没有几个人影,景柠急着趁此良机回厢房换洗妥帖,洛屿却分外坦然地拉住了她。

“方才在地室,你似乎很紧张。”洛屿仍然懒懒地靠在直接的位置上盯着她看。

废话,生死攸关谁能不紧张?可这话万万说不得,景柠想了想换了个措辞:“地室总是适合用来处理见不得光的事,我自然紧张。”

“他们是两人,我们也是两人。你怎么就笃定被处理掉的会是我们?”洛屿今日才发现自己这位名义上的小妻子颇为有趣,说是胆大妄为吧,可钻了牛角尖后还是会面如土色;说是胆小如鼠吧,随着自己进石洞时又未见惧色。

景柠撇了撇嘴,不想回答,但看洛屿的架势若问不出个一二三是不会放她离开的,相比在李府下人们面前丢脸,还不如只给洛屿一个人看笑话,起码他不会主动将这些糟心事当茶余饭后的谈资往外说。

“我以为你们是一伙的。”

“嗯?”

“你能那么顺手凿开假山机关,踩在黑黝黝的石阶上又如履平地,可见不知来过多少次了,”景柠破罐破摔地将心里话都说了出来,话中不自觉掺杂了些委屈,“而且你们似乎也相熟。还有之前府上的事……反正我也就是枚棋子,完成任务了,也就可有可无了。”

“你这几日果真悠闲,”洛屿转身向回走去,景柠自然亦步亦趋地跟着,“这种高门大户的确都不会简单,暗格暗室不知凡几,既然要常住,自然探查清楚好一些。”

“能查到少奶奶的私室里去?这也不怎么私不怎么暗哦。”景柠嘴上反驳着,心理却对洛屿升起了几丝敬佩之情,他路选的太好了。短且近,路上还见不到几个人影,可见这几日间,他为探查踩点的事确乎颇费心血。

“我自有我的渠道。”洛屿仍旧步履平稳地带着路,很快便回到了院中,一路上自然也没人发现他们两位在花园里晃着晃着就衣冠不雅地又晃回了西院厢房。

当天夜里,景柠的房门被敲响了。

洛屿生拉硬拽将她拖到了院中,石桌上摆着几碟小菜,看起来是下酒的,但边上放着的却是两个小巧的紫砂茶碗。

景柠委实不解,离开那般尴尬的境地到现在还不过一个时辰,洛屿怎么就能如此安之若素还来邀她月下对酌?

“你对本王似乎误解颇深。”洛屿指了指旁边的石凳让她坐下,自己坐下玩起了杯子。

凉凉秋风吹得树梢上将落未落的叶子簌簌作响,月光下影子拉得极长,飘飘忽忽似乎鬼影幢幢。

“是,这份婚约从头到尾都与婚并无干系,新娘换作谁来,其实都是一样。”洛屿指节敲着桌面,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

景柠一开始因之前的情绪还有些不平,此刻微风拂面,燥热散去了不少,勉强算得上心平气和,于是扶桌坐下,等等看他葫芦里要卖什么药。

等了半晌,她已有些昏昏欲睡了,洛屿才如梦方醒地摇了摇头:“但既然我指定了你,你也应当知道,待你的心自然是真的。”

景柠下意识想抗辩,但仔细想想,这段时日无论在何处,都未曾故意苛待,至于更深的原因和秘闻,不予她一个初来乍到的外人细讲,也属理所应当。

“最初,我的确以为是她回来了,于是那晚在云府上唐突了你。后来,每当我以为能将你视作另一人时,你,你却总能打消我这念头。”

景柠略略思索一番,诚恳地看向洛屿:“要不你告诉我哪里像,我努力改。”

“只是感觉,你怎么改?”洛屿摇了摇头,长长叹息一声,“至于府上的事,不是我有意相瞒,其实就连我也尚不清楚。”

景柠紧紧盯着他,她隐隐觉得此事必然与云予鸢有莫大的关联。

“至于不让你插手,是当时的你无法插手,”洛屿声音低了下来,景柠不禁往前倾了倾身才能听得清楚,“那时只当娶你回来做个养眼怡情的花瓶,花瓶易碎,要么束之高阁要么小心保护,一旦摆在台面必定要勤加养护。那些时日府上忙碌你也看在眼里,实是分不出心力,便只能将你远远隔离在外。蹚进这趟浑水会发生什么没人知道,而若是花瓶碎了,裂片是能割伤人的。”

景柠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那么如今,到我能下水的时机了?”

“不,若按我原本的设想,这些污浊不会让你沾染分毫,所谓时机自然无从谈起,但你似乎对此怨气颇大。”洛屿心下也是真的无奈起来,“即便并无夫妻之实,在外人眼中也算作是一体,你今日倒也提醒了我,若一直这样下去,你我之间分歧愈大,只会给外人可趁之机。水已经够浑了,若再有人添土洒沙,那你我的下场,想必无需我再多言。”

景柠捧着空空如也的茶碗,抬眼审视着似乎掏心掏肺的王爷:“王爷怎么想到今日在这里说了?隔墙有耳。”

“总比府上安全些,”洛屿沉默了一下,直勾勾望回去,“你怎么想?”

“若是连自己府上养着的人都不能尽信,那您这池浑水踏进去怕是早已无回头路了,”景柠伤感起来,“我眼下已经被您搅出的漩涡卷进来了,还有旁的出路么?”

“也是,”洛屿微微一笑,将两人手中的茶碗满上,轻轻一举,“既然已是同船渡,便愿我们都能上岸吧。”

景柠饮下后才发觉,这似乎是在以茶代酒,还了那杯在洞房花烛夜欠下的合卺酒,她道:“那几日的冷落众人都是有目共睹的,你如今要是态度转变过快,怕是会让人起疑。”

洛屿成竹在胸:“所以需要你更像一些。”

“嗯?”

洛屿心情颇好的沾了点茶水在桌面上比比划划,因天黑看不清他写的都是些什么,景柠弯腰靠的更近了些,这走笔似乎是张图:“既然我娶你是因为你与她有几分相似,那么如今你与她愈来愈像,本王移情不也是顺理成章。”

景柠觉得自己就不该多问那么一句,看,又把自己套进去了:“等等,之前听李谨绪说,你很少向人提起你的意中人,那么我如何做不都可以?”

“但是照本王说的做,本王心情会好,”洛屿也伏下身,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慢悠悠道,“你想插手,还想要个能插手的理由,本王都给了,你不觉得你自然应该做些什么来回报一下?”

因离得过近,洛屿说话时呼出的热气又喷在了景柠耳后敏感的软肉上,景柠抖了抖,不管多少次她都受不了这么暧昧的举止,于是径直站了起来点头示意她明白了,随即转身离开。

洛屿仍旧坐在石凳上看着她的背影,见她已进屋点上了灯,才垂下眼眸轻声叹息道:“像那些朝生暮死的蜉蝣一般未尝不是件幸事,但你既然自愿如此,那便如此罢。”

那夜之后,洛屿仍是早出晚归,日日见不着人影,但毕竟最初是顶着她护卫的名头进的府,几日间确也有人问起,她只能打个哈哈,说因两地风土人情不同,特意差他去寻些稀罕物件带回去给观中弟子们瞧瞧。也幸好她在落月观暂住的时日里拿到了观主给的玉牌,算是半个观中子弟,李府上的人人不疑有他,由着他们去了。

可每日景柠都能收到张字条,上面罗列着她前日犯下的过错,譬如踩过后花园中白石桥时步子大了,越过拱门时走得急了,和人谈话时头偏的多了,事无巨细。而字条出现的位置也飘忽不定,时而清早从门下捡到,时而傍晚归屋在书桌上瞧见,景柠感叹洛屿手眼通天时也着实感到头疼。

不过很快她也顾不上了,李府的小孙子境况不知为何急转直下。日夜哭闹不止,郎中怀疑是奶娘吃错了东西,可即便对奶娘的饭食严格把控,甚至换了正喂养婴孩的健壮妇女,李家小孙子仍然且吃且吐。

景柠到时,李老爷子站在院外迎接,身形更加佝偻,疲惫之色更甚从前。李家小儿媳妇用衣袖掩面伏在丈夫胸前抽泣着,似乎随时会因抽噎气短而昏厥过去。他丈夫面色阴沉,安抚着妻子,时不时向里堂看去,见到景柠后生硬地点了点头,脸上除去焦急悲痛,还有丝一闪而过的愤恨。

她站在里屋外瞧了一眼,本来红光满面的胖娃娃如今脸上已呈灰白之色,嗓子因连日的哭闹早已破音,干嚎声听得人心中发毛,奶娘抱着他急得满头是汗却怎么也哄不住,一旁的郎中也是焦头烂额束手无策。

李老爷子见她出来急切切地迎上来询问状况,景柠并无欺瞒之意,只说自己才疏学浅,看不出异样,李老爷子半天没有出声,等景柠抬头看他时,已见他满脸老泪纵横:“不怪您不怪您,富贵传家,不过三代,命也运也。”

下人见状忙围过来将老爷子搀扶了下去,景柠退到了一边,站李家小儿子对面的斜廊里看着他们。景柠十分好奇,她从不记得自己与他们有过旧怨,若说是因她没能治好儿子而迁怒,也有些牵强,她听下人们说过,这位小少爷宽厚仁慈,即便先前铩羽而归的医师相师离开时他都备下了厚礼,那么那份恨意是从何而来的?

景柠这么一细看,瞧出了些问题。她虽不通医术,但对面相稍有涉猎,先前看出李老爷子晚年可能凄苦,后继无人,只是无法言明。此时是她第一次见到李家小儿子,却很吃了一惊,此人本该是子孙满堂的命数。那为何连续两子都早早夭折?

她突然冒出了一个离奇的念头,只是这猜想若是真的,李府上下必定守口如瓶,于是她只能日日隐晦曲折地打听,想打探出些蛛丝马迹,可惜一无所获。

她这边夜以继日地暗自忧愁着,洛屿那边先坐不住了。他直接挑了个夜里又敲开了她的屋门,大马金刀在她屋里一坐就开始数落她:“矫揉造作,遇到事就暗自神伤,只熬得自己身子骨出些病痛,这哪一件都不是她会做的,自然也不是你当做的。”

“那能怎么办?”总不至于让我直接去问,你们家二老爷是不是抱养来的吧?景柠颇为气闷,一半气自己生受了李府的恩惠帮不上忙,另一半气则气洛屿几日不见人影,偶一出现就只会说些风凉话。

“为什么不行?”洛屿横眉反问道,“你现在什么身份?能掐会算未卜先知,将你心中疑虑的人找到眼前仔细一问有何不可?”

“啊?”景柠瞪大双眼看着洛屿,似乎从未见过行事如此张狂的人,“倘若猜得是错的呢?”要么她假道长身份被揭穿接着被乱棍打出府,要么冤枉了良人害得无辜人得了恶名,无论哪个结果都糟糕至极。

洛屿无所谓地摊开双手:“我倒不知你来此的目的是普度众生了。既然不是,直接去下些断言,心怀鬼胎的人自然会露出马脚,顺着追查下去,目的达成谁还会在乎先前无伤大雅的误判?你若是抹不开面子那就说些模棱两可的话,无非需要单独细谈时再诈上一诈。总好过你在这里长吁短叹毫无进展。”

景柠:……怎么办,她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可以一试。

看着景柠颇为意动的神情,洛屿满意地点了点头,踱步过来将她扶起,看似搀扶实则挟持地走了出去,路上少不得遇见几位丫鬟家丁,但见他们一路慢慢悠悠好一副悠然自得的夜游之态,便很有眼力架地退到一旁,眼观鼻鼻观心,景柠根本没有机会推辞逃脱。

片刻后,满脸生无可恋的景柠发现他们到了一处院落的墙外。说是院墙,实则不过是竹篱编制成的栅栏,不过高了些,但还是透风透光的。

“你,该不会是打算现在去……?”景柠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心中无比懊恼怎么就会赞同认可了洛屿的建议,而且还偏生被看了出来?

洛屿心情大好,爽利地点了点头:“夜黑风高,很是适合。”

怎么?万一问错了人,好方便恼羞成怒灭口么?景柠摇了摇头将杂乱的心思甩了出去,时不我待,若这法子真能早些解开谜团,或许还能保下那孩子一命。

“那我们现在做什么?”景柠颇是虚心地求教。

洛屿此刻反而拿起了乔,装模作样地望着她,端得副悉听尊便的模样:“自当听道长安排。”

景柠:……还演上了是吧?她相信洛屿敢大摇大摆地和自己一起来,一定是发现了什么。而且按照他来李府不过几日就能的摸透暗格密室与仆役巡视路线的警惕性,恐怕早已备下不知多少种对策。可他现在不愿说,自己也做不到能撬开他的口,于是乎一时之间只能任由场面僵持。

“是,道长?”一道怯怯的声音自南面传来,打破了两人间微妙的宁静。

景柠回头向那道声音的主人微微点头,莲步轻移飘到那人面前,原是个提着灯守夜的小丫鬟。她自认露出个颇为和善的笑容,温和道:“夜间叨扰,实有性命攸关的大事,我们自去便是,不必通报了。”

然而小丫头听完后面色霎时变得苍白,张口却只能发出呵呵的声,手指哆哆嗦嗦地对着她比比划划了一阵,洛屿察觉到不对也跟了过来,就见小丫头两眼一翻晕了过去。提灯落下时仍顽强的扑闪了几下,也也只是一会儿功夫就彻底灭了。

小丫鬟倒下的位置实在是好,那看似结实的竹篱让她侧身这么一扑呼啦啦倒下一片,尘土飞扬。不时,这响动就招来了一大群人。

景柠有些心虚,她只顾着端起高人姿态以方便诓人,却不曾想她一袭素白衣裳在夜间出没有多令人惊诧。她回头看向洛屿,这位爷更是黑衣裹身,即便眼下这么多人聚过来,灯火通明的也只能见到他身形的大概。回想一下那小丫头看见的恐怕就是个人头向她们飘来。

她委实歉疚,想开口说些什么,院内当家的出来了。她随意摆了摆手遣散了围观的仆役,身后又走出一个嬷嬷,捞起晕倒小丫鬟的胳膊搭在自己脖子上,架着她走进了院里。接着,她也转身向回走去,景柠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跟在她身后。洛屿跟在后面心中发笑,近几日他的教导成果初见成效,分明刚刚还十分忐忑,但这才被解了围,她那副大摇大摆的就像是将眼前女子当做了引路人一般。

女子屋中的布局与他们暂住的厢房一致,只不过少了那些贵重的摆件,朴素简洁了不少。进入屋中,景柠才发现桌上早已摆好了三张坐垫,右侧屏风后一个人影弯着腰正做着什么。景柠想起那日的尴尬,下意识想扭过头却被洛屿在手腕上轻轻掐了一下,只得继续昂首挺胸地在女子对面落了座。片刻后,屏风内走出了一位婢女打扮的人,安静地向三人行礼,得了女子首肯后默默退了出去,从外合上了门。

三人相顾无言,许久,景柠左右看了看,女子一直低着头,丝绸般的黑发垂下盖住了脸,看不清楚表情,似乎是被他们方才闹出的动静打扰到了休息,匆匆起身于是还未来得及束发。另一边洛屿无所谓地环顾着四周,看到她的目光只是微微一笑继续打量着屋子,不知又在打着什么主意。她只能自己开口:“许久不见,您的病可好些了?”

“数日未见,烦劳道长记挂着了,”女子抬头微微一笑,“若我说不好呢?”

“没事,我来也不是为了这个,”景柠谨记洛屿那段遇事就该快刀斩乱麻的教诲,实话实说,“是有些话想问一问,怕您不愿说,便想着拿个把柄胁迫一下。”

说罢,景柠看着女子仍旧松快的表情叹了口气,继续道:“但看您似乎并不在意,让我委实有些为难。您还有什么其他的把柄可以让我利用一番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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