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中午这一顿饭的功夫，沈默的紧张竟然真消失了不少。吃完饭后随便找了个地方眯了会儿，没看剧本，结果下午开拍时往镜头前一站，台词却都像生根在记忆里了一般，顺着动作就说出来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背得流利，演得自然。
但王颂歌毕竟要求严格，电影上，沈默还算个半新人。因此，一开始连拍了三四条，王颂歌都不满意，冷着大脸喊卡。
卡的次数越多，沈默心底也随之漫起几分焦急了。他不断调整自己和镜头的位置，确保自己没有脱离镜头，犯最低级的错误。
然而越小心越犯错。
王颂歌举起喇叭的那一刻，沈默终于相信了圈子里关于这位大导脾气的传闻。
“……要说几次灯光不要跑！灯光师跟过组吗？刚工作呢？谁找的人！”
“……卫白别管镜头在哪，镜头不配合你还去配合谁？”
平时的仁慈都是假象，拍起戏来，这是真火爆啊。
终于，在卡了不知道多少条后，王颂歌终于冒了句：“过。”
戏是在“警局”院子里拍的，眼瞅着灯光师飞速收灯，片场霎时暗了许多。沈默眼前一晃，都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结，结束了？
他还不了解这个剧组的作风，即便是看见大家已经开始收拾器材了，心中仍旧有些惴惴的。所以刚才那条，究竟演得怎样？
沈默收回面上的情绪，结过助理递上来的羽绒服迅速穿上，转头，忐忑又带着几分探究地朝监视器处看去。
只见几个导演坐在监视器面前，表情严肃地回放着……等等，站在王颂歌旁边的那个身影是？
沈默眸底一动，愣了几秒，旋即拔腿便朝导演堆走去。
坐在最中间的王导似乎是感觉到了，抬起了脑袋。他只盯了沈默一眼，便埋头将视线又移回监视器上，但拿着笔的左手却敲了敲身旁人的肩膀。
身旁那个身影本来是半倾着身，一动不动地盯着监视器的，感到被敲，才条件反射似地直起身子。身形颀长，一双修长的腿立在众心宽体胖的导演之中，衬显得更为出众。
沈默与那个身影撞上眼神，脚下的步子反而更快。
“裴哥。”他人还没走到，便已忍不住唤出了声。
被唤的身影顿了一瞬，天然冷峭的眉眼轻弯，看着朝自己大步迈来之人。“演得很好。”他勾起唇角，声音平静而温和。
沈默闻言，在与裴铭隔了差不多五六步的地方停下了步子。
——演得很好。
有裴铭这句话，他才真正相信这条过了。甚至，一下午悬着的心都随之一松，紧紧绷着的下颌也柔和了许多。
“谢谢。”沈默轻轻说。
裴铭站在原地，见沈默停住了步子，便颔首，眼神示意了一下监视器，问道：“来看看么？”
沈默知道他们此刻是在看方才那条戏的回放，这正是他停住的原因。
裴铭对自己说演的很好，但沈默自知，真正能和演的好几个字沾边的只有最后两条。
他刚才一直沉浸在戏里，浑然不知裴铭是什么时候到的片场，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看自己演戏的。
既然都夸自己了……应该才到没多久吧。
沈默自然是不想让裴铭看到先前那几条自己那被王导批评的惨烈的发挥的。
他踌躇了一下，不知道要不要上前。
毕竟，鬼知道他们那监视器里现在放的是哪条啊！要是放的正好是自己连镜头都没找着的那条，岂不是颜面尽失。
正纠结间，只听裴铭问了句：“这是最后一条吧？”
王颂歌不耐烦地摇了下头：“倒数第二条。”
沈默眼睛都亮了。倒数第二条，那不是很差，可以看！
他迈了步子小跑到监视器前，留心而又不过分刻意地和裴铭保持着半个身子的距离，不多不少。
裴铭也没移动，依旧在王颂歌旁边站着，只是微微侧了点身子，保证自己没有挡住沈默的视野。
然而监视器屏幕过于小了，沈默本身有一点近视，拍摄时也没带隐形，看着看着，人便不由地朝前倾了倾。
忽地，他感觉左臂上传来一瞬布料摩擦，下一秒，只见裴铭的臂膀伸出，指在了屏幕上，扭头朝王颂歌道：“灯打偏了？”
“嗯。”王颂歌啧了声，“眼睛够尖的。”
裴铭笑了下：“你的功劳啊，忘了当初因为灯光逮着我重拍三十多条的事了？”
他收回手，转头朝向沈默，“你呢，今天被他拉着拍了多少条？”
沈默的瞳孔骤然一缩。突如其来的转头，让本就隔得不远的距离霎时拉进，此时裴铭与他对话，甚至连脸颊上的绒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我，我……”沈默我了三四秒，才冒出一句，“记不清了……”
裴铭闻言顿了下：“那至少三四十条起步。辛苦了。”
王颂歌听得一阵鸡皮疙瘩。
这大家都搁这儿拍着呢，谁不辛苦？要说辛苦，那自己这个一大把年纪还从早上坐到晚上的导演才是最辛苦的！
他啧了声，回过脑袋，刚想斥责两句裴铭，却见得裴大影帝早已看着自己，嘴角带笑。
这笑，确实是笑。不过皮笑肉不笑，嘴上笑了，眼睛里却是一股不知如何形容的寒意。
王颂歌：……服了。
-
继沈默进组后，已连轴转开拍三天。
这天剧组好不容易收工早，素日里在十点钟应寂静的草城宾馆却不那么寂静。
“我求你跟的组啊？你他妈见哪个组拍三天休一天的我就问了？”王颂歌的声音隐隐有些怒火，他看了眼身前年轻高大的身影，不免觉得自己这把老骨头落了下风，几乎是蹦着似的站起来，“裴铭你别以为自己拿了几个影帝就能横了，怎么管剧组是我的事，你一艺术指导该干嘛干嘛去！”
裴铭转了下手表，神色并未因王颂歌的怒吼而起什么波澜，甚至索性直接坐在了沙发上，不发一言地看着王颂歌说完。
“完了？”裴铭问。
王颂歌气得胡须都要炸了，没回他。
裴铭盯了他片刻：“老王，我在你心里就是那样的人吗？”
王颂歌闻言转头：“？”
什么意思？
“都是搞电影的，我对电影的赤忱绝对不比你少，这点你不能否认。”裴铭浮起一抹微笑，“只是你是导演，我是演员罢了。”
王颂歌没打断他，从桌上拿了杯水喝。
裴铭语调平和，继续道：“电影是容不得任何人插手的，这个我清楚。”
王颂歌没好气：“清楚，清楚你还来捣乱？”
“我是清楚，所以我没插手电影啊。”裴铭理所当然道，“我只是让你放点假，十个小时的假而已，这也不行？”
王颂歌眉心一跳：“不行！”
十个小时而已？一天统共能拍几个小时啊，本来资金就紧张，当剧组经费是纸啊那么耐烧的——
“经费我包。”裴铭道。
王颂歌闻言，水喝一半差点吐出来。他匆忙咽下：“你说啥？”
裴铭淡淡道：“十小时假内剧组一切费用按正常拍摄报，我包。另外，我将以启明的名义投资《别过往》。”
王颂歌懵了，他摸了摸脑袋，半天说不出来一句话。隔了好一会儿，才从刚才的话里提取到关键词：“你要投资……我的电影？”
裴铭嗯了声：“现在，十小时假，能放了？”
靠。王颂歌傻眼了。
这恋爱脑为了个十小时的假砸成百上千万，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还能咋滴？
不就十小时吗？放呗！
裴铭凭借钞能力以压倒性优势战胜王颂歌后，从沙发里迈开大长腿便走出了房间，一刻也没停留。
明天，假期，十小时。
为了明天，今晚上他的事还多着。
与裴铭的风风火火不同，此刻的沈默趴在房间的大床上，手机正在和陈越连着视频，屏幕中，是坐在病床上的小沈梅。
在病房里，沈梅没有戴花色毛帽，圆圆的没有头发的小脑袋就那样露着。她本身是有些怕沈默的，第一次见沈默时，他冷着的脸让她印象深刻。直到爸爸说，这是哥哥，她才敢向沈默笑。
“哥哥，我很好，头不痛，也好久没有吐过了。”她声音稚嫩，但很认真地说，“你也要早睡早起，不能让自己受伤。”
沈默笑着回答：“好。那要哥哥早睡早起，你也得早睡早起呀。”已经十点了，沈梅就是怎么都不肯挂电话，沈默纵然也想多陪陪妹妹，但对小孩子来说这个点实在有些晚了。
他柔声说：“把手机还给陈越哥哥，然后睡觉，好么？”
沈梅闻言，总算乖巧地点点头，将手机递回给一旁的陈越。
陈越拿过手机，又亲眼见着护工给小沈梅安顿好，关好灯和门走出去，才又拿起手机和沈默对话。
“哥，谢谢。”沈默说。
自己不在首都，这几天的一切都是陈越安排的，光说句谢谢简直太轻了，但他现在也只能说句谢谢。
陈越不在意这些：“没事，你好好拍戏，把事业搞好比什么都强。这个护工我看挺好的，靠得住。你也累了吧？再等几天我就来草城了……”
沈默点点头：“好。”
“对了。”陈越突然道，“《选我》那边不是还剩一个合作舞台没录么，现在来看应该会被推迟。”
沈默疑惑问：“怎么了？”
“你没看热搜？哦我忘了，你不怎么看这些。”陈越道，“嗐，就是有个选手退赛了，拍摄进度直接暂停。好像还是个人气选手吧？叫什么来着……赵，赵昊天，你有印象吗？”
赵昊天？
就是以前同期练习生的赵力。
“我认识。”沈默道。上一次录制的时候他不是还刁难过自己么？怎么现在突然就退赛了，“怎么回事？”
“这事我也不清楚。”陈越道，“总之《选我》拍摄顺延了，但是你那边的假我又提前和王导对接好了，所以就多出了三天的空档。其实这本身不是问题，问题就是，公司那边知道你有空档了。”
……星群知道自己有空档？
沈默心中顿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陈越道：“星群塞了个民国剧面试来，剧是好剧，和当年的《雁渡寒潭》是一个编剧，就是这角色……”他顿了一下道，“算是客串，争取一下可以写个特邀。”
沈默噤了几秒，应下了：“好。”
没办法，现在人签在星群下面，接不接电视剧都不单是陈越和自己能够决定的，公司要塞什么来，那也就只能先应着。
往好了想，塞的至少不是以前那些烂肥皂剧了。况且，只是试戏，过不过还不一定呢。
正想着，屏幕上方冒出来一条微信提示，立刻捕获了沈默的注意力——
【Le cerf：睡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