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一排排枯树向后奔跑，早晨五点，这座西北小城还笼罩在薄薄粉暮之下。
沈默坐在副驾驶上，视线停留在窗外，还有些没搞明白自己怎么会出现在这辆车上。
还有自己身旁的驾驶位上，怎么坐着裴铭。
时间倒回到六个小时前。
沈默挂掉陈越的视频通话，盯着裴铭的那条消息看了好久，终于打字回到：“没睡。怎么了？”
这几天同在一个剧组里，裴铭常到片场，两人的交流逐渐增多，沈默和他说起话来，也不再有什么心理压力，偶尔还冒两句玩笑，那种氛围，甚至感觉有些像回到了成团时期。
沈默捧着手机等了好几分钟，那边却还没回复。
难道，他睡了吗？
不等沈默多想，门外忽传来三声敲门声，不疾不徐，轻重也恰到好处。
沈默心中一动，快步走到并不隔音的门前，确认似的问了句：“找谁？”
熟悉的声音穿透门板：“是我，裴铭。”
沈默脑袋都还没反应过来，手便先一步，当即开了门。
门外的裴铭穿着一身灰黑色毛呢大衣，矜贵的气场尽显无余。隔得不远，走廊上的冷气顺着门飘进来，沈默好像嗅到了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不厚重，反倒令人安心。
二人相顾三四秒，谁都没说话。
忽地，裴铭没由来冒了句：“困么？”
沈默下意识道：“不。”接着顿了一下，“但是得睡了，明天有戏。”
裴铭语调平和地陈述，摇了摇头：“没有了，明天剧组放假。”
沈默闻言愣了。
放假吗？没通知啊。明明今天下戏前王导还在叮嘱他明天好好发挥来着。
但沈默也知道裴铭没必要骗他这些。他带着点儿疑惑地打开手机一看，置顶的剧组群里统筹还真发了条放假通知，正是在半小时前，自己刚刚和妹妹他们通视频电话的时候。
裴铭的声音从前上方传来：“现在还要睡吗？”
沈默视线移开手机，抬头看他。不知错觉还是怎的，他竟然觉得裴铭的神情里带有几分忐忑的期待。
“不睡了。”沈默鬼使神差地说。
裴铭听得，一双桃花眼蕴起笑意，和本冷冷的五官一对比，竟分外和谐。他道：“好。那和我去一个地方，可以么？”
裴铭是用的疑问句，征求沈默的意见。
但沈默哪有什么意见呢？他碰上裴铭说这话，那自然是脑袋都过不了一下便答应了，一直到坐上裴铭的副驾驶了才反应过来——什么地方得凌晨就开车去？
……而且，就自己和裴铭俩人？
车子是剧组的，二十来万左右，沈默在这之前从未见过裴铭开车的模样，频频朝方向盘上那双有力、隐约显起几根青筋的手看去。
真是岁月荏苒，明明当年World解散的时候，裴铭都还没拿驾照来着。
“带你去见个朋友。”裴铭突然开口，微微侧了头，“他是编剧。”
编剧？
沈默闻言，冒问号了：“他住在草城？”
裴铭嗯了声，声音稳稳：“很巧，他是草城人，长居这里。”
沈默点点头，看着裴铭专注于驾驶的模样，也没有再过多询问。他盯了会儿前方的道路，趁着百无聊赖，脑海里便一遍遍地梳理着《别过往》剧本。
拍摄以来的这几天，他虽然逐渐适应了王颂歌的风格，但却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些什么，以至于每一条戏都不是很顺畅。
明明剧本都很熟悉，每一句台词都像刀刻斧凿在脑海中一般，甚至一闭眼，都能浮现出卫白瘦削的身影。
可就是缺了点儿什么。
西北这边的路平而阔，长长直直，远近距离在这里常需要换一种定义，裴铭已经连着开了四个小时了，却还看不出要到了的意思。
沈默从半盹中睁开眼，发现身上盖了层法兰绒毯，他先是看了眼裴铭，发现那人依旧握着方向盘，神色松弛，并无半分倦态，甚至嘴角还带着抹不易察觉的浅笑。
天光大亮，车窗外终于不再是单一的排排黄叶树，而是少有的房屋按着特定间隔陈列着，似乎是已经进入一片住宅区。
“醒了？”裴铭轻声问，“马上到了。”
沈默点了点头回应。
车里暖气开得不是很足，沈默扯下自己身上的毯子，看着裴铭仍旧目视着前方的模样，心里泛起一阵心疼。他们确定还在草城吗，裴铭这是开了多久啊。自己怎么就睡着了……
绕过一段弯曲的路，车终于停在一栋两层独栋前。独栋外带了一个小花园，围着篱笆，里面种了些沈默叫不出名字的白花，虽然是冬日仍开着，颇有些田园风光，引得他多看了两眼。
跟着裴铭下车，沈默这才留意到独栋的院子里坐了个男人，手里捧着本书，听见动静朝他们看来。
“哟，裴大影帝。”男人张口，是和外表文艺气质截然不同的毒舌，“说来就来啊，真把这当你家了？”
裴铭没搭理他的话语，侧过身子让出沈默，朝男人介绍道：“沈默。”语罢，他微微转头，语气放软，“小默，这是姜德林。”
姜德林面上愣了愣，多看了裴铭两眼后，朝沈默颔首示意。沈默带上姣好的微笑，回以颔首。同时，在脑中极速搜寻着这个名字。
他不记得有叫这个名字的编剧啊……也许并不出名吧。
总之是裴铭的朋友就是了。
姜德林合上书，站起来道：“进去坐。”
沈默留意了眼书皮——《西西弗神话》。
他跟在裴铭身后走进屋子，客厅中央，质朴的木质地板加上棕色皮质沙发，一面落地窗透进阳光，洒在角落里散乱堆着的书籍上，使得屋内分外的敞亮。
“随便坐就行。”姜德林不知去哪端了壶热茶，朝沈默举了举，“喝茶？”
沈默点点头：“谢谢。”
裴铭正脱着大衣，挂好后走回来，顺势接过姜德林递来的茶水，递给沈默，不动声色地在他身旁坐下。
姜德林啧了声，倒了这一杯便没倒了，坐在他俩对面的单人椅上。
沈默不清楚裴铭为何要来见姜德林，更不清楚为何要带上自己一起来，他坐在裴铭身旁看着两人不发一言，有几分摸不着头脑。
“什么时候来的草城？”姜德林突然勾着脚冒了句。
裴铭拿过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五天前。王颂歌拍新片子。”
“哦，我知道那片子，黎昌男主嘛。居然跑这儿来拍……”姜德林滞了一下，眯眼道，“你跟着干什么？也要演？男配？”
“不是我演。”裴铭道，转了下头，沈默和他撞了视线，“小默演，我是艺术指导。”
姜德林的视线又落在了沈默身上。
“你是演员？”他有些惊诧地问，“刚出道？”
这么吸睛，令人过目不忘的一副面孔，若是早出道认识裴铭了，自己怎么会不认识？
沈默摇头，笑了笑道：“出道小十年了。”
姜德林一脸震惊：“十年？！”他目光朝裴铭瞥了下，咋舌对沈默道，“那老东西也出道十年了，啧啧，你看起来跟他都不是一个辈的……”
话说一半，他忽猛地顿了下，想起什么似的：“等等，你不会和他一起出道的吧？就是那个男团，带刘勉云那个？”
沈默见他反应这么大，迟疑地点点头。
姜德林的目光瞬间朝裴铭射去。
裴铭像没感受到一般喝了口茶，道：“给他讲讲剧本。”
沈默闻言，没听明白。
给谁讲？是让自己给姜德林讲，还是让姜德林给自己讲？
姜德林显然也没懂：“……讲什么？”
裴铭：“《别过往》。”
沈默愣了。
姜德林也一怔：“你有病吧？王颂歌的剧本我哪知道啊！”
“别装。”裴铭缓缓道，“你写的本，你不知道？”
沈默：……！！
《别过往》的剧本是姜德林写的？！
他望向姜德林，从他的神色里寻觅到了和自己同样的震惊。
不过，震惊的缘由不同。只见姜德林皱起眉头：“谁告诉你是我写的了？”
他明明叮嘱过王颂歌别透露，这下好了，连裴铭都知道了。
“猜的。”裴铭悠悠道，重点全然略过这个话题，“小默饰演的是卫白，你应该能看出来。”
王颂歌和姜德林应该就选角进行过沟通。裴铭之前就知道二人选角取向一直出奇得一致，王颂歌敲定的卫白，十有八九就是姜德林心中的那个卫白。
姜德林呵呵一声，对裴铭那句猜的表示不屑：“我信了。”他撇了下嘴，目光在沈默身上停留了两秒，“早看出来了，他就是卫白本人。”
沈默刚从得知《别过往》编剧就坐在自己身前的巨大震惊里缓了缓回来，又听见他这句话，十分不好意思：“过誉了，卫白这个角色真的很好，只是我的……我的演技，怕让您失望。”
姜德林纳闷：“你的演技怎么了？完全不用担心。”他从单人椅里站起来，边走边说，“塑造角色，不止靠演技，最关键的就是形，毕竟演技可以打磨，但形是最难改变的。”
“我这么说吧，假如让裴铭来演卫白，以他三料影帝的演技，那肯定是可以展现出卫白的情绪的。但是，”他走到沙发一侧，坐在了沈默身旁的扶手上，继续道，“王颂歌不会选他，我也不会。因为他的五官太锐利，卫白压根不长那样。”
“而你，相信我，你出现在屏幕里的那刻起，卫白这个角色就已经有百分之七十的完成度了。”
一番话，沈默听得聚精会神，全然未注意到姜德林试图扶上自己肩膀的手被裴铭云淡风轻地狠狠打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