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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河城外不远，有亭驿，名沈亭。
从古至今不知多少游子旅客于此来往，分别聚散，天涯飘零，亲友送至此亭，便停下脚步，不捉鞭，折下道旁柳枝送别。
垂柳依依，柔软的枝叶随风舞动，袁妠踮起脚去够那些柳条，非常郑重地交给梁融。
来到清河，几乎每天都在外面野，慢慢皮肤也晒黑了，反而显得笑容更真诚，睫毛长长的，眨眼时像蝴蝶扇翅膀，梁融经常见她做胡服打扮，背后挂个硕大的箭囊，鬓发乱糟糟粘在额头上，身上有阳光和青草味道，阳光一照，汗珠如同皮肤上洒了层金粉一样亮。
初见时，他以为她是个装模作样的讨厌鬼，没想到，却是个货真价实的世家女郎。
现在想想，她也没有自己想的那么无理取闹嘛，而且性子直爽，跟她说话，虽然容易上火，却非常畅快。
而且她读过很多书，知识丰富，总能说起些自己没听过的新奇事。
在清河，他知道了她父母和那个的早逝兄长，觉得一开始对她阴阳怪气，简直太没礼貌了，想来还有点惭愧。
袁妠将柳条放在梁融手上，踮起脚环顾周围一圈，问：“尹将军呢？”
梁融用指尖摸着叶片短短的茸毛：“他和你阿姐有话说，我们约好下个驿站见面了，他骑马很快。”
袁妠“哦”了一声，低下头失落道：“我想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梁融非常古怪地笑了一下，对于这件事，他哥谋划得井井有条，一丝不苟，足以比拟行军规划路线了——他十分确定，如果没有意外，他们很快就能再见了。
其实唐曼对他挺好的，而且，如果她和哥哥成婚，袁妠肯定也会常来邺城做客。
他们家男孩多，除了两位便宜舅舅任丰、任恺，他表姐尹照容和表姐夫张虔家，也生的是个小郎君，成日舞刀弄枪，追追打打的，好不令人心烦。
如果她能做他阿嫂……嗯，倒也不赖！
小孩子心性简单，谁对他好就喜欢谁，完全把刚见面时愤然不平抛诸脑后。
并且他发现，只要唐曼在场，他哥是绝对不敢挎脸的，说话声音细细的，动作也轻轻的，那个轻声细语，那个柔情绰态啊，感觉像被谁夺舍了一样，每次看的起一身鸡皮疙瘩。
以后哄好阿嫂了，想干什么还不是手到擒来，完全把他哥拿捏。
袁妠不知道，袁妠还很关心，她拉了拉梁融，声音略带乞求的道：“你去求求你哥吧，尹将军对你这么好，给他升升官，不行吗？”
梁融被她拽住了袖子，可怜巴巴的，像小狗一样，就笑着答应：“行行行，我回去就跟兄长禀告，让他当主……不，让兄长不当冀州牧了，换他来。”
“这样不太好吧，那你和你哥哥怎么办？”
“我想想啊，”梁融用手托住下巴，眼珠骨碌碌转：“我们俩呢，就当乞丐，每日沿路讨饭吧！”
“你又拿我开心，我认真问你，你却胡说八道应付我。”袁妠气得捶他。
梁融见她眼圈泛红，似乎又要吧嗒吧嗒掉眼泪了，忙转移话题说：“邺城不好玩，青州好玩，等你以后来临淄，我招待你，我们临淄再往东不远有地方叫寿光，紧邻少海，可以去海里凫水，划船，那才叫有意思呢。”
袁妠眼前立刻浮现出景色——碧海青天，海浪潮声不绝，水鸟飞流击水，蔚蓝的天空与大海连成一片，远处仙山云蒸霞蔚，露出缥缈的影子。
“真的吗，我从来没见过大海。”
从小到大司空见惯的景色，让她充满了向往憧憬，梁融觉得非常骄傲，更加认真承诺：“你是我的朋友，我一定最隆重的礼仪招待你。”
“什么呀？”
“嗯……”梁融煞有介事想了半天：“带你下海摸螃蟹！”
“小郎君，该起行了！”远处腿行滕，足蹬单梁长靴，披甲戴盔的张虔朝他挥手。
梁融腿伤痊愈，但胳膊因为脱臼还用着夹板，因此上马后只有一只手握缰绳，另一只被白布缠着挂在身前。
他晃了两下，傻兮兮的，大声吼道：“再见！我们还会再见的！”
袁妠看着他滑稽的动作，忽然破涕为笑，笑容在白云阳光下闪耀着少男少女的纯洁天真，不曾沾染一点尘世污浊。
……
袁遐挥退侍从，盘着胳膊站在那，目送队伍驱马离开，道路瞬间变得安静，可是那队伍里没有他要等的人。
唐曼从辒车里伸出手，掀开帘子，还在低头系蔽膝，见树荫下站了个人，锦带挂剑，远游冠，下颌结朱璎，鼠灰色直裾，留了两撇短须，当场膝盖就打弯了：“阿兄……”
袁遐也看到了她，迈步走了过来，脊背挺直，很沉稳，声音不喜不怒，眼眸扫过，却非常具有震慑力。
“你走开，让他出来。”
袁遐沉声说。
唐曼想起她之前还觉得袁遐和尹子度长得相似，如今两人面对面一看，就差别太大了，相较之下袁遐显得温和多，一派稳重的世家公子装扮。
尹子度身量更修长，革带束衣，从辒车的阴影里弯下腰走了出来。
不笑的时候，脸上也没有那两个浅浅的小涡了。
可袁遐再温和，此时阴晴不定地盯着自己，唐曼也打哆嗦。
只能简明扼要的交代，今天梁融等人要回邺城，她有些话想和尹子度单独说，因此才落单了——免得说多了触霉头，但袁遐信不信就是另一回事了。
袁遐的目光落在有些凌乱的车厢，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还有一节缨络带子都被拽掉了。
唐曼脸色一白，赶快把尹子度推开，把帘子放下。
袁遐闭上眼，尽量压抑住怒火：“我有话对他说，你去别处等着。”
“我错了，阿兄，你别打他……”唐曼一步三回头：“哥哥你别打他……是我错了……”
袁遐怒吼：“快走！你再这样我就真生气了！”
梁骘倒是很淡定，看不出什么表情，对她说：“天气热，在树荫下等我。”
她额头上出了一层冷汗，差点吓昏过去，都没顾得上问——你们怎么认识彼此是谁的？
唐曼举起袖子捂住脸，小步跑开，扑到徐宜君怀里，把头闷在手臂间，尴尬得羞愤欲死：“宜君，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沈亭内摆着几案，还布了三四张麻草垫，都旧得刺毛边了。
袁遐走了进来，没有坐，梁骘也就站着。
两个人一直看着唐曼离开的背影，直到徐宜君用手搂住她的头。
“尹将军？还是该称呼您一声，梁使君？”
袁遐尽量压抑住自己的嗓音。
离得近了，才有机会仔细端详面容——虽然彭城一面已是近七年前，但这张脸上依旧能找到少年的影子，一样的面无表情，他站在亭子外沿，阴阳割出昏晓，一半是阴影，另一半阳光下的面容也近乎透明的冷，冬天清晨的雪一样，只有颜色，没有温度。
梁骘并没有特显得特别惊讶，袁遐是认识他的，他知道，他也知道袁遐来了清河，只是不曾预料到会出现在这里，偏偏就是临走前，太巧了。
“七年前，彭城王宫的宴席上，我见过你，青州刺史尹琇的外甥，如今的冀州牧梁骘，不是么？”
袁遐慢慢逼近，语气也变得压迫：“使君隐去姓名，假作寻常侍卫来到清河，不知所为何事？”
梁骘看着面前衣冠楚楚的男人，上下打量了一下，冷冷地道：“你是袁匡的儿子。”
语气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袁遐。”
袁遐移开目光，昂着头自报家门，也一定不用敬称。
梁骘从听袁妠说她哥哥来了清河，就觉得有些古怪，但只是心中猜想，此时袁遐不请自来出现在面前，眼神愈发寒冷锐利：“你应该待在平舆，怎么来了冀州。”
袁遐完全没料到他根本不为自己诘问所动，下意识就出言相驳：“与你何干。”
“听说你的父亲宠爱继室，偏心幼子，想要立他为继嗣，眼下袁匡病重，你不老实在父亲榻前守着，来清河干什么？”
“你……！”
袁遐不可思议地高声说，但只憋了一个字。
“令尊近来身体康健否？你父亲继妻高氏，他的弟弟陇西太守高冉在平舆待了这么久，这件事连我都知道，你们不会不知道吧。”
梁骘背过身，嘴角轻轻扬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很快又恢复冷静：“难道高冉姐弟有何异动。”
袁遐心里倏地一惊，浑身像被针刺了一样，剧烈地抖动，他强迫自己平复下来，他告诉自己——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梁骘远在冀州，就算手伸得再长斥候再多，也无从知晓此事。
他忍耐着，语气里还是含了一丝慌乱：“此乃我之家事，与你何干！”
梁骘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你不会是躲到清河来的吧。”
袁遐心里原本存了利用梁骘的想法，但几番下来，梁骘竟反客为主，把他想套的话打乱了。
袁遐想起王伷，没有试探出梁骘对妹妹的深浅前，绝不能叫他看出破绽。
于是故作轻松地反唇相讥：“若不是来清河看望妹妹，又怎么能发现你的谎言呢？”
果然梁骘沉默了。
袁遐说：“取母性加冠字，亏你想的出这种馊主意，恐怕也只能骗骗我这个不谙世事，少出内院的妹妹了。”
这种讥讽的语气，听得太多，几乎习以为常，他平时懒得搭理，可今天从袁遐口中听到，居然涌出难以描述的酸楚。
梁骘心道：我并非有意骗她。
可是，转念想起最初那略显恶劣的行径，明明就是有意戏弄她，直到现在，一错再错，一层层谎言叠加，甚至连自己都快骗过了。
在清河的某些时刻，他不愿意接受现实，幻想自己要真是那个普通的行军司马就好了。
此刻听到袁遐的话，他突然觉得非常害怕，非常忐忑，他一直牢牢的守着这秘密，直到确定唐曼也爱上他了——但是有一天终于真相大白，发现一切都是错误，都是编织的谎言，她会不会羞恼，会不会再次离开。
梁骘的面容逐渐凝重起来，眼神也冰冷了。
他不敢继续往下想，往下想又是噩梦重演，事到如今，他只能尽力弥补，准备最昂贵的聘礼，请身份最贵重的媒人登门问名，一定让她和袁夫人都感觉体面满意。
袁遐看着对面人低垂的眼眸，双唇开合几次都没说出话，心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我没什么好掩饰的，等回到邺城，就准备去袁家商议婚事。”
不够，还不够。
袁遐轻蔑道：“你就知道我妹妹愿意嫁给你了？泥人还有三分土性，你瞒她这么久，就确定她一定会原谅你？恐怕到时候她恨你都来不及。”
梁骘默了默，轻轻道：“我与令妹两情相悦，若有半分亵渎玩弄之意，必然短折而死。”
“你跟我说，没用，留着这些花言巧语跟姑母说吧，老夫人若知晓此事，会气得把小妹腿打折。”
“袁夫人眼下在平舆么？”
似乎突然想起什么，梁骘的眉头皱了起来。
“你不会真以为我姑母看得上你吧，就算你不是行军司马，真的是冀州牧，我姑母也绝看不上你这种阉宦之后，难道你不清楚她父亲正是死于诛杀宦官的动乱之中么？！”
梁骘完全不搭理袁遐的指责，冷静地道：“恐怕汝南不久后会起祸乱。”
他拧着眉问：“高冉待在平舆那么久，你们袁家上下就没有一个人觉得不对劲？”
“我说了，平舆一切如常！这是我家家事，请你不要再问了！”
袁遐这下真有点气急败坏。
“我原本想带她一起回邺城，但，我知道她游移不定，心结在于母亲，我想让她名正言顺的嫁给我，在这之前，如果袁兄还在清河，还请多多照顾她，勿使她过于忧虑。”
袁遐用鼻孔出气，哼了一声：“唐曼是我的表妹，我自然会照顾，就不劳你费心了。”
日影偏斜，不知不觉流过许多时间，他和部下约好在下个驿站汇合，刚才两人在车上已荒废大半，时间紧迫，需要尽快动身了。
透过花荫，他看到徐宜君扶着唐曼在车驾旁等待。
唐曼一只手扶着树干，时不时投来非常担心忧愁的目光。
梁骘收回目光，说：“错过的这一切，我都会解释。”
“解释？你拿什么赔？”
袁遐抬头瞪住他。
唐曼今天穿了身紫色茱萸纹直裾，广袖如流云宽博，垂髾髻，鬓发如云，放佛遥遥立于林中的精魅，美丽而幽深，像滴在他心尖上一滴紫色的泪。
他难以自控的幻想着她身着婚服的模样，红烛下两人对饮合卺酒的笑容……
感觉眼睛几乎要发酸了。
“我知道，袁兄和老夫人因我之出身心怀芥蒂，也明白一开始不应该瞒她，她以为，我是叫尹子度的行军司马，是当初邺城城破以后，我听说邓宏的妻子想将令妹献给我，以保其家族性命，深感不屑，因此存了揶揄讥讽之心。”
“令妹逃出大将军府后，曾在邺城远郊一农户家中寄居数月，都是和我在一起，从那时起，我就一直用尹子度骗她，原本是想为难作弄，没想到作茧自缚。”
梁骘喉结上下滚动，睫毛围簇着清秀的双眼，语气近乎哀伤。
“我确实心术不正，但如今和她两情相悦，希望能取得她的原谅。”
袁遐越听眉头皱，到最后几乎打结川字，眯起眼，重新将梁骘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打量到头。
——他想象了很多他们的故事，却没想到真相竟是如此。
梁军攻进邺城后，到妹妹回到平舆家中，中间有数月之隔，家里人都以为妹妹只是被农户收留了几个月，她也从没提过那时认识了个什么其他人。
原来中间还有这一层故事。
那么，她更加不会知道自己的心上人就是杀死丈夫的元凶，更加不知道这个尹将军就是导致夫家落败，命途飘零的罪魁祸首。
真是孽缘啊。
“宜君，我要不要过去看看啊，他们两个在说什么呢，不会打起来吧。”
唐曼抚着玛瑙项链，在花阴下不安踱步。
徐宜君立在一边，一声不吭，心中忿忿默念，打残算什么，把这个姓梁的立刻打死才好呢。
绿荫幽草，林静蝉噪。
离沈亭稍远的荒野，竖有一些墓碑，葛藤生长的很茂密，已经覆盖住荆树，蔹草在野土间蔓延。藤蔓如同干枯的怪手拥抱着石上凿刻的名字，抚摸着已经模糊的亡灵。
树林暑气蒸腾，放佛是一口巨大的活的棺木，蝼蚁、女人、男人、花朵、小鹿、泥土……很多生命最终都腐烂在这里。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是我和你的坟墓。
梁骘手指无意识搭上剑扣，不去理会那些永远沉寂的旁观者：“我用一生来赔。“
他抬起眼，冲袁遐静静一笑：“如果不信，看着我们过完一辈子。”
《诗经·葛生》：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迷迭（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