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晋不期然想到房檐下躲雨的小狗，浑身淋得湿漉漉的，发出低哑可怜的呜咽。

他没有怀疑他们在打架，识时务这一点是封隋为数不多的优点中最拿得出手的，短时间内，封隋不会不自量力，轻易去招惹虞然。

他正要开口，封隋出来了，顶着还未完全撑开的伞。

比起跟周和宁那傻逼较劲，他更见不得虞然在他哥面前那副温驯的嘴脸。

“哥，你可别被他的外表骗了，他妈的逃课抽烟，可比谁都熟练！”封隋记着虞然不肯借火之仇，揭底揭得飞快。

虞然脸色僵硬，抬手摸了一下鼻尖，趁机轻呼一口气，没闻到烟味才抬起头。

封晋剪了短发，露出清晰清朗的脸部轮廓，眼尾略微上扬，眼中盛着笑意。

他顿时有种被看穿的心虚感，“我……”

“闻到了芒果味，很浓。”封晋离虞然很近，确实闻见了淡淡的香烟气息。

不是不惊讶，但眼下他更好奇这股甜腻的水果糖的味道。

虞然犹豫片刻，从书包里掏出一把棒棒糖，全是芒果味。

封晋不客气地从他手里抽了一支，拆开包装直接塞进嘴里。

乍一入口，甜得发齁。

学校对面的小卖部，摆在收银台附近的玻璃柜上，五颜六色的，插成伞状。

以前上学的时候，他竟然从未去尝尝。

封晋用舌尖顶了顶，甜得过分，但果味足够浓郁，总体味道还不错。

虞然手里还握着一把，背脊挺得僵直，不知是问他要不要，还是重新塞回去。

太廉价，五毛钱一根的棒棒糖，他到底是送不出口。

在虞然准备收回去的时候，封晋突然将他手里的糖一根根地抽走，“抵早上的药费，行不行？”

目光落在虞然书包上，是黑色也藏不住陈旧，有几处包边磨损得厉害。

他以为里头会装着很宝贝的学霸的独家笔记，谁曾想会涌出这么多糖来。

封晋回过神，虞然已经把手机拿出来了，摇头，“这不值钱。”

“哥，你就收了呗！”封隋迷惑地插了一嘴，“干嘛白便宜他。”

封晋偏头看了他一眼，封隋被眼刀慑住，没再说话。

“我附议，”周和宁在里面听半天后才钻出来，“我们家鱼仔特讨厌欠人情，他也就跟我才不见外。”

看似温和，甚至有点偏讨好型人格，表面看起来礼貌，说不好听的其实慢热冷漠，他总是跟谁都处得还行，但又跟谁都保持着固定距离。

他跟虞然从小学六年级就认识了，却是在中考之后才逐渐交根交底。

周和宁一把将虞然拉到自己伞下，催促封晋，“哥，你行行好，我们还赶着回去换衣服，去吃饭呢。”

周和宁这一勾手，虞然半个背部都贴在他胸膛上，过于亲近了。

他捏着手机的手不断收紧，胸口起伏了一下，忍住想动手的冲动。

“行。”封晋没再说什么，直接出示二维码，不过不是收款码而是好友码。

虞然一下认出封晋的头像是第一部电影的角色，一个隐在暗处的背影。

电影主题是关于校园暴力的，主要取景地就是他们那个小破学校，电影虽然没有大火，但口碑极好。

看了太多遍，虞然清楚地里面的每个场面，以及封晋的每个镜头。

封晋对虞然转账信息视若无睹，把手里多余的伞塞给他。

虞然盯着手里的伞，又抬眼看男人的背影，喉咙不可抑制地发出低哑的声音。

连他自己都听不清自己说了什么，可能是谢谢，他想。

周和宁见他愣神，趁机把他往校外拐。

*

地面有几公分深的积水，到达学校附近的公寓时，他们裤脚和鞋都湿透了。

虞然后知后觉，周和宁跟封隋虽然是情敌，但在同居。

封晋也住在这里，进门之后，见他顺手把玄关的行李拖进其中一个房间。

他没来得及多看几眼，就被周和宁拽走了。

周和宁从衣柜找了号几套衣服扔给他，“别着凉了，快去冲个澡，你看看穿哪个。”

他自己随手拿上一套去他哥的房间。

本来这里四间房他们四人一人一间，但他哥从大学开始就很少住这边，所以现在他房间已经完全闲置当储物室用了。

快速冲洗完，虞然穿着周和宁的校服，怀里抱着书包和衣服从房间出来。

客厅里，封晋和周兆亭已经打上游戏了，各自叼着棒棒糖，用手柄激烈厮杀。

听见动静封晋抽空招招手，示意虞然过去。

脸被熏得发烫，喉咙更是干涩难咽，虞然沉默站着，没动。

“行，那我来。”封晋无奈地笑，不再留心游戏，丢下手柄径直朝虞然跟前走。

他穿着同早上的差不多的花衬衫，因为颜色单一，不会让人觉得扎眼。

轻淡的沐浴香气倾涌而来，虞然倏地收回视线。

从虞闻声出现在家里的那刻直到现在，他终于觉出几分真切感，从前至透过屏幕才能看到的人，此刻正站在他眼前。

封晋低头查看他眼睛上的纱布，屈指轻轻碰了一下，“湿透了，必须换掉，不然会发炎的。”

两掌之距，封晋说话的气息轻轻地扑在脸上。

虞然的呼吸轻滞，目光偏向别处，手脚也跟着无处安放。

封晋退后一些，用手挑起他脸上的胶布，目光下落到他的眼睛上：“疼吗？”

封晋一瞬不瞬地盯着虞然，胶布粘着少年脸上细小的绒毛，他不敢轻举妄动。

见虞然怔怔摇头，他才再度动手，将他眼睛上的绷带拆下来。

伤口因为沾水而发白，眼睛是没有在医院那会儿那么肿了，但是右眼比起左眼来，明显跟小山核桃一般。

他洗完手踅回来，问道：“药都放在教室了？”

虞然嗯一声，把东西放地上，弯身把裤脚直卷到膝盖弯，“我先回学校了。”

封晋跟在他后面，很自然地接道：“我送你过去。”

公寓离学校不远，中间隔着一条街和一个小区，从小路走的话，五六分钟就能到。

但是外面持续大雨，路上积水一时半会儿也没法儿消退，虞然这会回学校，必定又会变成落汤鸡。

“谢谢，但是不用了。”虞然拒绝。

为了应付他才这么一说，其实没打算回学校，本来今天就打算逃课的去找兼职的，半路被封隋截胡了。

然后见到了封晋，计划乱套，他不仅没被封隋家长怎么着，还反欠对方一堆人情。

顿了几秒，虞然穿上滋滋渗水的鞋，面无表情地离开。

封晋和周兆亭默契地对视一眼，后者耸耸肩，指着沙发上的伞。

然后对着自己房间大声宣告：“宁宁，赶紧的，你再不出来，你们家小鱼仔就要游走了！”

周和宁从房间传来不满的骂声，“干，你有空说话，倒是帮我拦着点啊！”

周兆亭露出爱莫能助的表情，看着封晋拿了伞追出去。

电梯门刚合上，中午这会儿没人，另一边电梯很快就来了。

封晋在虞然走出门口的刹那叫住他，“等会儿，把伞拿着。”

虞然点了下头致谢，随即撑开伞步入茫茫雨雾里。

脚下冰凉，凉风顺着宽口裤管不断灌进来，猎猎地响。

走到转弯的地方，他停下来，回头望了一眼。

封晋仍站在门前没走，目光相遇，虞然心虚地转过头，匆匆离去。

胸腔的震动跟擂鼓似的，落在耳膜上，一时间比头顶的伞跟雨的碰撞声还响。

他直接招了辆出租车，打车回去。

*

虞然前脚刚到虞家，周和宁后脚就跟了过来。

他准备把书包里的东西倒出来，看到周和宁进来，一把将书包扔到墙角。

指着身上的衣服说：“谢了。”

“这是什么话，咱俩还说什么谢不谢的。”周和宁咂舌。

他挑挑眉笑，把房间打量一圈，发现房里所有照片都是倒扣朝下的状态。

以为虞然没收拾，走到书柜前挨个把桌上的照片摆好，最后才朝床头柜走去。

虞然随着他的动作扫到照片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条件反射避开视线。

一开始他只是觉得惊悚，然后渐渐产生厌恶，无关照片里的人，单纯对自己的脸的一种抵触感。

所以他根本不在乎脸上的伤口会不会溃烂留疤，也许烂了更好。

周和宁在虞然边上坐下来，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起身迅速把那些照片全恢复成倒扣的状态。

几大步回到虞然面前，他焦灼地咽着喉咙问：“难不成方阿姨知道了，她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

周和宁心想难怪他觉得虞然好像变了很多，甚至有点陌生，大约是受了刺激。

虞然觉出周和宁的紧张，但对于他口中提到的这个女人毫无印象。

沉默半晌，他点了点头。

周和宁有些急切，“我向你保证，这件事情绝对隐秘，你知我知。”

“医生是我哥的熟人，但他根本不知道我给她的是谁的东西。”

虞然随意接了一句：“这件事你哥也知道？”

“我没告诉他具体细节，只是拜托他办事，他也就没跟我打听，应该是不知道的。”周和宁逐渐冷静下来，“你跟方阿姨长得有几分相像，我哥肯定猜不到。”

“就连我这个看过报告的人，都不敢相信，你们居然毫无血缘关系。”

虞然垂下眼睑，有些诧异。

良久，敛了敛目，凭着几次进出家门的印象，努力回想着楼下全家福上的女人。

虞闻声的妻子，方兰歆。

方兰歆脸的确跟吴白玉有七八分像，不过她的气质更端庄些，坐在儒雅俊逸的男人身边，尤显面善。

“不行。”周和宁语气骤然凝重，“把你留在虞家我不放心，你现在就收拾东西，今儿起你上我那住。”

思绪被强行扯断，虞然被周和宁拉起来，他挣开来坐回去，“不去。”

那里有封晋，他不太想和封晋产生过多交集，以免往后再有计划因他而更动。

封晋既然是演员，那他就做封晋的观众。

默默地远远地看着，以此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