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村长走后,吕朝阳眼睁睁看着饭桌上的菜,笋子炒肉依旧散发着香气,但他食欲全无。
吕老太推推孙子的胳膊,在他饭碗里夹了菜,催促道:“昭阳,别发愣了,赶紧吃吧。”
吕朝阳抿起嘴角,没说话,只拿起筷子,一点一点拨弄碗里的肉丝。
脸上失落的神情,明晃晃闪现在老两口眼前。
“这孩子是咋了?刚才不还好好的吗?”吕老头奇怪地看着大孙子,这呆样儿,跟丢了魂似的。
吕老太有些担心,她赶紧放下碗筷,把孙子从头到脚摸了一遍,“昭阳,你哪里不得劲?别硬撑着,跟祖父祖母说啊!”
见老人真的着急了,吕朝阳晃晃脑袋,把程大哥要走的消息暂时抛却脑后,安慰道:“祖母,我没事,可能是天太热,有点没胃口了。”
他拍拍老人的手背,扬起笑容:“您和祖父先吃着,我去外面打点水洗脸,去去火气。”
说罢,他站起身往外走。
吕老太手一挥,嘱咐道:“用井水啊,井水凉快!”
“嗳。”
正当正午时分,院子里被太阳晒着,腾腾冒着热气。
吕朝阳也没费劲去打井水,只在自家水瓮里舀出一瓢水,仰起脸,水瓢举到头顶。
哗啦!
凉水扑到他的脸上,凉爽爽的,身上的热气全部消散。
他长呼出一口气。
水顺着脸庞流到脖颈,吕朝阳随意地抹一把,睁开眼睛,睫毛湿润,让他不由自主地眨眨眼睛。
身上的燥热消失了,心里的燥热还在,盘旋在心头,挥散不去。
一个念头隐隐约约出现在脑海里。
他把水瓢扔回瓮,余光一撇,正瞧见水瓮的边上长出朵小白花,五个花瓣。
吕朝阳蹲下身,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那朵小花。
几秒后,他伸出手,小白花被摘了下来。
“去,还是不去?”
吕朝阳一边揪掉花瓣一边念叨。
最后一片白色花瓣落地,像雪花飘在他的心头,燥热登时消失。
“……去。”
吕朝阳没再犹豫,他站起身跺跺发麻的脚,朝屋里喊道:“祖父祖母,我出去一趟!”
老人问:“大中午的你去哪啊?”
“我去程大哥家,你们先吃吧,不用给我留了!”
回过老人后,他急匆匆地走出家门。
树影倾斜,土路被太阳晒得发烫,脚踏下去冒气一串白烟。
吕朝阳走的很急,草鞋磨得脚生疼,但是他好像没有感觉到疼痛,只一心要见程桓。
拐个弯,他远远地看到一个宽厚的身影。
“程大哥!”
那个身影一顿,立马转过身来看向青年。
“朝阳小弟?”程桓有些惊讶,“你怎么过来了?”
吕朝阳跑过来,还没来得及擦汗,就气喘吁吁地说:“程,程大哥,你是要回京城吗?”
程桓没想到青年会问这事儿,他愣了愣,说:“你从哪儿听说的?”
“我听程村长说的。”青年喘了几口气,脸热得通红。
“我是要回京城......”
还没等程桓说完,吕朝阳有些急了,他走到男人面前,眼睛直直地看着他:“那你还回来吗?”
程桓与他对视,青年黑黑的眼眸里全是焦急。
他好似想到了什么,心跳突然着了魔一样加速,砰砰乱跳。
话语一转,他换了个问句:“我如果不回来,你会怎么样?”
“我......”
吕朝阳突然回过神来,他看着男人,男人也认真地看着他。
清冷的眼眸里,泛着轻微的波动。
吕朝阳往后退了几步,后背汗湿一片。
他能怎么样?男人精明能干,善文能武,终究不会拘于小小的村庄。
沉默几秒,吕朝阳开口说:“那我只能祝你的镖局生意兴隆,万事如意了。”
……
程桓有点不敢相信:“当真?你不希望我回来吗?”
吕朝阳捏捏手指,苦笑着说:“可是,程大哥,你回不回来,我能决定么?”
“为何不能决定?”
吕朝阳有些犹豫:“我和你之间,还没到那种程度吧?”
这是他的心里所想,他认为自己和程大哥之间只是普通的邻里关系,也许在程桓心里,他俩也仅限于此。
这句话犹如当头一棒,狠狠砸在程桓的心头。
程桓听了,一言不发,冰冷的寒意涌上心头。
过了一会儿,他沙哑地开口:“京城的镖局有些事,我处理完就会回来,不会久留。”
话音刚落,吕朝阳的眼神登时亮起来。
“你真的会回来?”
他刚要凑近程桓,向前几步,却又堪堪停下了。
此刻程桓的脸上没有表情,眼神冰冷,仿佛冰霜,给人不可接近的感觉。
除了第一次见面,吕朝阳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这样的程桓。
程大哥严肃起来,真的让人难以靠近。
“程大哥?”吕朝阳站在原地不敢向前,只能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程桓转过身,背对着吕朝阳,说:“朝阳小弟请回吧,家中有事,就不留你了。”
声线有些冰冷,驱逐之意显而易见。
吕朝阳心头一颤,睁大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半晌,他说道:“那我走了?”
程桓一动不动。
吕朝阳无法,深深看了他一眼,便转身离开了。
*
几天后,吕朝阳收到程桓离开的消息。
他表面上很淡定,实际上这个消息就像石头压在他身上一般,让他夜不能寐,食不下咽。每每跟别人聊天,总会神游天外,说两句话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了。
吕老太和吕老头眼看着很是着急,甚至想请隔壁村的神婆来看看,好歹做做法,把大孙子的魂儿收回来。
吕朝阳一听祖母说要请隔壁神婆来,赶紧拦住老人,费了好大劲才说服她,并保证以后会好好的,绝不会像之前那样魂不守舍。
见老人放心了,他才拍拍胸脯松口气。
他可不想成为那些装神弄鬼之人的实验品,什么滚刀子、过油锅,一一招式用过后,不死也要脱层皮。
至于压在心头的事,吕朝阳眼神暗了暗,不想再往深处思考。
罢了,人已经离开了,自己还是老老实实过日子吧。
程大哥帮了他这么多忙,他也不能贪得无厌,再企图奢望些什么。
此刻开始,让自己忙起来,也许就无暇顾及其他了。
他在养殖池里捞了些蚂蟥,装进坛子里,趁着天还不算热,把这些蚂蟥卖到医馆去。
经过多笔交易,吕朝阳已经跟医馆的大夫混得很熟了,蚂蟥价钱也从五文一钱提到了七文一钱。
他到了医馆,里面人也不多,只有一个大夫守在柜台前。
“赵大夫,这些天忙吗?”吕朝阳把坛子放在桌上,跟大夫打了声招呼。
守在柜台前的赵大夫,就是吕朝阳第一次卖蚂蟥时讨价还价的大夫。
“哟,吕公子,好久没来了吧?”
赵大夫笑眯眯地看向青年,说:“还行,不算忙。”
吕朝阳把坛子推到他面前,“您瞧瞧,这是我养的蚂蟥,跟河里的比咋样?”
赵大夫打开坛子,里面的蚂蟥圆鼓鼓的,背上的花纹清晰地排列着,一看就是好货。
“不错,个大身子肥,比原先带来的好上许多。”
赵大夫一边夸着一边用手摸摸蚂蟥的背部,又硬又实,一看就是吃得好,养的好。
“这一只只真大个儿,可不止一两了。”
吕朝阳一听,顿时乐了,心里头的忧愁也消散了一些。
小家伙没不辜负他的期望,长得真好。
他裂开嘴笑着说:“劳烦您给称称。”
“行。”
赵大夫把蚂蟥捞出来,仔仔细细称了。称完后,他又拿起算盘算了一遍,捻着手指头想一会儿。
“这样,总共给您一百一文。”
一百一!吕朝阳兴奋地站起来,这可是一笔不小的钱!
顶得上他家一天的收入了。要知道,两位老人忙一天才赚一百文。
这十几条蚂蟥,足够让祖父祖母歇息一天了!
大夫把铜板包到一起,递给吕朝阳。
吕朝阳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刚想道谢,大夫对他说:“公子,您每次来都要抱着坛子,很是不方便呐。”
吕朝阳听了,叹口气:“可不!但也没办法,蚂蟥不能离开水。”
“我有个法子。”大夫把盖子扣到坛子上,推到吕朝阳面前,说:“您可以把蚂蟥晒干了,直接包在粗布里拿过来,这样,不就省些力气了?”
“晒干?这倒可以,只是我不知道该如何晾晒。”
赵大夫一拍手,“这还不好晒?把蚂蟥捞出来,撒点盐,铺在石板上晒就好。”
吕朝阳点点头,“这挺容易的,只是......”他犹豫一番,才指指怀里的铜板,说:“这价钱可要怎么算?”
“嗐,好说。”赵大夫拿过一旁的算盘,跟青年讲道:“现在是七文钱一两,若是换成干蚂蟥,价钱肯定是往上提的,就当是七十文一两。”
他把算盘放在青年面前,“公子,您看这个价钱怎么样?”
干蚂蟥价钱是原来的十倍,吕朝阳在心里琢磨一会儿,这个价钱也还合理,可以接受。
想到此处,他笑眯眯地点头,说:“这个价钱不错,就这么着吧。”
谈好价钱,吕朝阳也不久留,向大夫道谢后便抱着坛子回家了。
一回到家,吕朝阳就回到卧房,来来回回走了几圈,才在床前停下。
“唉,还是床底下最安全呀!”
他往地上一趴,把包着铜板的粗布包裹扔到床底。
卖蚂蟥的钱是要跟何大伯分的,在分账之前,他要保证这些钱一分不丢。
确定粗布包裹藏好了,他站起身,拍拍身上的泥灰。正要走出卧房,他突然想到了什么。
等等!赵大夫说过的晾晒方法,其中一点是——要撒盐。
可是古代和现代不同,古代的盐是很珍贵的物品,普通百姓吃饭都舍不得多放盐,哪里还会用来晒蚂蟥呢?
吕朝阳拍拍脑壳,唉,这法子行不通呐。
思来想去,他只能用最简单的晾晒方法。
门口有几棵柳树,已经长出许多嫩叶。吕朝阳拿着镰刀在树底下转了一圈,专挑一些细细长长的柳条砍下来,运回了家。
他把叶子揪下来,又用小刀把柳条削下半边,本就细长的柳条登时变得和线绳一样细。
放下柳条,吕朝阳走到养殖池,在池里捞出一些蚂蟥。这些小东西一受到惊吓,就把自己紧紧攒成了球。
攒成球就更好穿线了。吕朝阳蹲在屋门前,左手捏着蚂蟥,右手拿着柳条,一咬牙,手稍稍用力,有韧性的柳条就穿过了蚂蟥的身躯。
将蚂蟥用线绳穿成一串,吕朝阳抬起头,瞅瞅屋门两边,一番对比过后,他把线绳悬吊在了左边的屋檐底下。
嗯,这样应该可以了吧?
受限于实际条件,吕朝阳只能用最简单的方法晒干蚂蟥。幸而这几日阳光明媚,也没有刮风下雨的预兆,晾晒个几天没有问题。
晾晒蚂蟥的事情不能急,吕朝阳闲下来了,难免又开始胡思乱想。
他坐在屋门前的石阶上,静静地看着远处湛蓝的天空。
良久,他动动发麻的脚,一碰,正碰到脚边剩下的柳条。
吕朝阳抽出一根,随意地在地上划拉几笔。
跟着程大哥学了一阵子写字,他的字迹也没那么不堪入目了。偶尔闲下来时,他也会在地上练练笔法。
手腕动几下,地上出现了“吕朝阳”三个字。
柳条没有停下,往下移动,继续写出方方正正的汉字。
“程”字刚落笔,柳条一滞,直接停了下来。
拿着柳条的青年正目瞪口呆地呆在原地。
等等!他刚才是在做什么?
他是要写程大哥的名字吧!
吕朝阳脸涨得通红,他蹭地一下站起来,羞耻感让他全身发烫,额角也沁出了汗珠。
不对劲,这绝对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