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武院出来,钟一山迎面遇到温去病。
虽说举荐伍庸之事,钟一山用了不道德的手段,但他还是打从心里希望能跟温去病搞好关系,毕竟以后坑……
用得着人家的地方还很多。
“一山听说醉仙楼出了几道新菜式,不知温世子是否有兴趣尝尝?”钟一山主动走向温去病,态度谦善,眉眼温和。
某人深知得瑟大了容易掉毛的痛处,没敢拒绝。
于是二人上了马车,马车滚滚去了幽市。
二楼雅间,钟一山直接点了十五道醉仙楼新推出来的菜式,紧接着要了两壶好酒。
待酒菜上完,店小二离开时将门叩紧。
十五道色香味俱全的菜摆了满桌,钟一山扬眉看向温去病,笑意如春。
他就想问问温去病,小爷花大价钱请你吃饭这件事,你感动不感动啊!
温去病则表示,不敢动不敢动,你不先吃我不敢动!
“温世子,那件事……”
“本世子已经答应你举荐名医,咱能别提那件事了吗?”温去病眼眶到现在还隐隐作痛。
钟一山脸色微红,“咳……好。”
气氛一时尴尬,钟一山也知道昨日他下手重了些,当即拿酒想给温去病斟满,温去病立时把杯举的老高。
嗯,还算识时务。
眼见某人被自己打的有些阴影,钟一山就不明白了,“毕运去哪儿了?”
“死了。”提起毕运,温去病那股火蹭的窜到脑门儿。
就昨日那种情况,你他娘作为暗卫是不是应该下来护主?
就看着本世子被钟一山打成怂龟样?
最可恨的是,毕运竟然解释说他以为是苦肉计!
钟一山来求他办事,谁来演苦肉计啊!蠢毕运!
“怎么死的?”钟一山乍听到吓了一跳。
“被主人说死的……”
听到虚空毕运说话,钟一山才把心落下来,“不知世子有没有听说,梁国世子梁若子昨夜失踪这件事?”
温去病点头,“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本世子就在想,下一个会不会轮到我?”
“不会,有毕运在温世子就不会出事。”钟一山笃定道。
“那昨晚我是怎么出的事?”
钟一山,“……”
毕运,“……”
“不提不提了,梁若子这个人本世子还是有些了解,品性纯良为人谦谨,很少与人结仇,怎么会有人朝他下手?”温去病得到消息之后便派人去查,只是现在没有结果。
钟一山对于这样的评价十分认同。
周国质子十二人,他对梁若子印象最好。
他甚至有想过待时机成熟,捧梁若子回梁国称帝,除了他认为梁若子有这样的本事跟能力之外,钟一山亦想结识梁若子的外祖母孙氏。
当年十三将商路将主白露,曾不止一次与她提过这个老太太,言辞之中尽是赞许跟崇拜。
财路有食岛馆绝不够,需要再拓。
钟一山知道从温去病这儿,并不能印证自己的猜测,便断了这个话题。
翡翠玉桌对面,温去病将上辈子有可能是饿死的吃相,演绎的非常到位。
这一刻,钟一山忽然就想到了小乞丐。
原来!
难怪他每每看到小乞丐吃饭都会觉得熟悉。
温去病就是这样的啊!
“你有没有儿子?”
‘噗……’
温去病喷了……
离开醉仙楼时,钟一山吩咐店小二打了两壶上等女儿红搁进车厢,温去病再想上车时被钟一山拦住。
他要去拜访吴永耽,自然不能带上温去病。
原本温去病死乞白赖就要跟着,却在注意到一抹身影从街上走过时放弃。
“毕运,你跟着钟一山,看他这是拿酒找谁去喝了!”温去病朝马车消失的方向望了数息。
未闻毕运开口,又朝虚空喊了一句,“毕运?”
“死了……”
天地商盟,二楼。
温去病一身绛长袍走进来时,果真见到了刚刚街上那抹身影。
海棠,四海楼的花魁。
亦是天地商盟里唯一的一位周国人。
从五岁那年母妃将一个小女孩拉到自己面前伊始,至今已有十五年。
三年前他被穆挽风带回周国,海棠硬是瞒着他,长途跋涉到大周皇城选中四海楼,且一举成为花魁。
不知不觉,他们在周国呆了三年。
“你怎么自己跑来了?”温去病声音温和夹杂着宠溺,面对海棠,他总会流露出一份与众不同的情愫。
他将那种情愫称之为八个字,相知相随,相依为命。
海棠回身,摘落面纱,“多日不见,海棠想世子了。”
女子很美,靥笑春桃,云堆翠髻,明明身在风尘,却似不染人间烟火般清冽绝尘,淡粉色长裙配着月牙白的披风,更显明艳。
女子的一双眼如墨玉深潭,又是那般明亮耀眼,如同掩映在浮云中的弯月,美而无言。
三年花魁,海棠非但没有沾染半分俗气,反而沉淀出几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风韵跟沉稳。
“你若想我,便差人抄话过来,我去便是。”温去病坐下来,很自然提起桌上茶壶要替海棠斟满茶杯。
海棠盈盈走过来,接过茶壶温柔浅笑,“哪里敢劳驾世子。”
四海楼里的海棠,妖娆妩媚,美眸流转间勾|魂|夺|魄摄了多少男人的心,可那不是她,现在才是。
只有在温去病面前,她才会流露出真实的自己。
她看温去病极重,是主,也是命。
“看你说的,就像本世子很忙似的。”温去病尴尬一笑,“颜慈刚从东圭弄的好茶,除了你没有别人喝过,尝尝。”
“钟一山也没喝过?”海棠回身坐到对面,落壶时见温去病脸色略红,便知自家世子又在与她胡诌,“海棠逗笑的,世子别往心里去。”
“没有……没往心里去。”因为是海棠,温去病没戴面具,那张俊脸红的好生明显。
海棠垂眸浅笑,将茶杯举至唇边轻抿,“的确是好茶。”
“之前钟长明的事……”
“我来,是想问问世子对钟一山的态度。”海棠打断温去病,“听靳绮罗说她欲将四海楼交到钟一山手里,与他一起赌一局,不知此事世子可知道?”
“知道,他与我说时我便将你是天地商盟的人告与他知晓,且承诺会让你助他一臂之力。”温去病点头,“穆挽风谍路已断,重建谍路的确是当务之急。”
海棠垂眸,抬手品茶的瞬间,眼底那抹暗色一闪而逝。
“世子相信钟一山?”海棠落杯,正色开口。
“他是鹿牙,值得相信。”温去病从不怀疑。
海棠点头,“世子既信他,我便信他。”
“海棠,让你陪我受苦了,这么多年……”
“这么多年,世子还与我说这些,岂不是拿海棠当外人?”
海棠阻断温去病,眸色坚毅,“这世上只有世子知道我是谁,而我,亦知道世子是谁,不管为了我自己还是为世子,这条路我都走的义无反顾。”
温去病一时心暖,温润容颜绽放浅淡笑意。
就是这一抹笑,仿佛阳光笼罩在海棠身上,驱逐她这一生所有阴霾。
“对了,除了此事海棠打听到,阎王殿与了翁城的人之所以聚到大周皇城,为的是传说中的神物,‘祭天金人,荧惑守心’。”
温去病愕然,“祭天金人,荧惑守心是什么,这消息你怎么得到的?”
“了翁城的副城主亲口说的。”
海棠顿了顿,神色微沉,“不过我瞧着他倒像是故意透露给我的样子,许是想借着四海楼把这件事传出去,至于这神物,海棠似在读哪本经卷时见里面提到过,相传得祭天金人,荧惑守心者,可令死者灵魂重归阳世,往生续命,依附到另一个人身上。”
“灵魂重归阳世……往生续命……”温去病心中一念,毫不保留的展现在脸上。
海棠知道对面那个男人在想什么,心底泛起一丝酸涩,“世子在想穆挽风?”
“如果有可能,我倒希望可以让穆挽风重生。”温去病当海棠是亲人,便将心里话也掏出来,“本世子平生没真正佩服过谁,只有穆挽风。”
“她的确是位巾帼。”海棠从不否认,像穆挽风那样的女子就像是艳阳,她能让每一个见过她的人,感受到那份耀眼却不刺眼的光芒,让人心生向往,甘心情愿顶礼膜拜。
也只有像朱裴麒那种内心阴暗到极点的人,才会容不下这样的光芒。
“她是一个盛世朝代的象征。”温去病抿唇,亦是他此生最大的遗憾。
海棠走的时候,温去病让她把祭天金人,荧惑守心的事传出去,不管是不是真的,他都想吓一吓朱裴麒。
可他又不希望朱裴麒真就给吓死了,那混账不该死的这么容易……
天色渐暗,马车停在世子府的时候,钟一山便差哑叔回府,转身独自登上石阶。
府内管家见是钟一山,立时回去禀报。
不多时,一身竹青长袍的吴永耽自亲迎出府门。
明知吴永耽握着自己死穴,钟一山却没有半分忐忑。
“钟二公子登门,永耽荣幸之至。”吴永耽是真的走出府门,侧身谦谨作了个‘请’的姿势。
看着分明像一个谦谦儒雅的读书人,左臂垂落的衣袖更显出几分单薄,武功之高竟让他望尘莫及。
钟一山显出几分受宠若惊,“世子客气,一山不请自来,也不知是否唐突。”
“没有,请。”二人入府,吴永耽吩咐胭脂准备几道吴国菜式,便与钟一山步入正厅。
厅内,钟一山抬手将酒搁到桌上,“醉仙楼的纯酿,也不知道世子喜不喜欢。”
“钟二公子拿来的东西,自是不俗。”
吴永耽与钟一山闲谈几句的功夫,胭脂已经将菜摆到桌上。
待菜齐,胭脂将钟一山带来的酒各自斟满,之后懂事退出正厅,且将厅门带紧。
之前彼此寒暄倒不觉什么,此刻坐到桌边,钟一山想要言归正传的时候,方才恍然他与吴永耽其实并不熟。
就算他相信吴永耽是友非敌,就算吴永耽救过他的命,可他们之间还缺少时间。
“梁若子是永耽抓的。”如果献儿无事,吴永耽也希望能有时间与钟一山慢慢熟悉,慢慢表明立场。
奈何情势所迫,他只能用最快的速度,争取眼前这位钟二公子的支持。
“呵。”钟一山用笑意掩饰尴尬和震惊,“一山的确怀疑,却未想世子能如此坦诚,冒昧问一句,世子坦诚的原因是猜到什么了吗?”
“永耽猜到钟二公子,便是大周前太子妃穆挽风麾下副将,鹿牙。”吴永耽淡声开口,目色坚定。
沉默片刻后,钟一山抬头,“世子猜的对,我正是。”
钟一山料到吴永耽能猜到自己的身份,在他看到‘夺命十三枪’之后,就什么都不用猜了。
而就像吴永耽承认的那样,他的确怀疑梁若子失踪与吴永耽有关。
因为当年白露曾与她提过,梁若子外祖母孙氏与吴国萧离昧的关系,而那日颜回又与他提及吴永耽,是如何把好好的一只猛虎逼成鹌鹑的。
如此分析,吴永耽想要继续打压萧离昧,只要以梁若子威胁孙氏与其彻底决裂即可。
诚然这件事会让孙氏记恨,可权衡利弊,吴永耽还是赚的。
“钟二公子今日来,想吴某放了梁若子?”
吴永耽既知钟一山身份,便能猜到他未来要走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如何争取更多的支持跟助力,于他而言再重要不过。
很明显,梁若子是他想要争取的对象。
话已经被吴永耽挑到这个地步,剩下的只有选择。
到底是梁国跟孙氏,还是吴国跟吴永耽,他只能选择一个。
“一山是觉得,世子想要对付萧离昧,不一定非要以激怒孙氏为代价,这并不是双赢的办法。”钟一山总觉得以吴永耽的心志,不该只想到这一层也不该贸然走这一步。
“这件事永耽不会罢手。”吴永耽当然知道这并不是对付萧离昧最好的办法,他为的,只是逼萧离昧把自己的弟弟完好无损的找回来。
钟一山头疼,吴永耽这是逼他作出选择。
如果没有之前深巷里的救命之恩,钟一山或许不会来。
而且在这件事的选择上,他应该会选择救出梁若子换孙氏一份人情,但他来了。
“钟二公子放心,不管你我日后走到哪一步,之前永耽在车厢里发过的誓言依旧作数,违背誓言者不得好死。”
钟一山相信吴永耽,正是因为相信他才难以取舍。
桌上菜已凉,醉仙楼的酒在酒杯中静成两面平镜,倒映着彼此桌前的人影。
气氛凝重却不僵持,吴永耽不再开口,目色坦然看向钟一山。
钟一山握拳,掌心渗汗,他来时未料会是这样一幕,且今日取舍意味着他朝梁国与吴国必将有一个是敌人。
“世子于一山有救命之恩,无论如何一山都不可能与世子为敌。”钟一山终是做出选择。
听到这句话的一刻,吴永耽垂在袖内的右手,微微舒展,“钟二公子厚爱,永耽铭记于心。”
钟一山很清楚,梁国实力远在吴国之上,这样的选择无论从哪方面讲都不明智。
可人活着,不该讲个‘义’字吗……
酉时已过,寒市里许多作坊开始灭灯,三三两两的役丁从作坊里出来,各自回家。
寒市主街上仅有的几家铺子早就关了门,狭窄又有些肮脏的街道,漆黑到伸手不见五指。
冷风扫过,不时有稀奇古怪的声音穿过街道,阴森恐怖,倒比鬼市还瘆的慌。
胆小的役丁总会相约离开,胆大的,就譬如刚从扎纸人的作坊里出来的老叟就喜欢一个人。
白天里净给死人扎纸,虽然是为了赚钱度日,可也算积德行善,那些鬼魂若吓唬人也该找不上他。
老叟年轻时身材就不高,年岁一大,身子越发佝偻就显得十分矮小。
满头白发用木棍乱糟糟的盘在头顶,距离上次洗脸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日子得过且过。
身上棉袄坏了几个窟窿,好在棉花陈旧,硬|硬的堵在窟窿那儿不进不出也能御寒。
要说老叟身上最值钱的,当属他用半个月的工钱买来的酒壶,里面只剩下半壶酒。
又一阵冷风,老叟不禁哆嗦一下,枯槁干瘦的手指有些不利落的摘下酒壶,拔开壶盖,正想喝时忽觉眼前什么东西闪过去。
老叟愣住,揉了揉眼睛确定前面没什么的时候,重新举起酒壶。
‘啪……’
‘咣当……’
地上,老叟花了半个月工钱买的酒壶已经裂开,酒从里面淌出来……
钟一山从吴永耽那里离开时已经很晚,街上无人,他独自走向镇北侯府方向。
本来吴永耽想派辆府上的马车给他,被他拒绝了。
吴世子府距离主街很近,钟一山很快拐进玄武大街,行至数丈时在一处暗巷停下来,那巷口的正对面,正是四海楼。
与白日沉寂萧条的景象刚好相反,已过亥时的四海楼异常热闹。
三层高的建筑拔地而起,琉璃瓦顶,血雁飞檐,左右两个连串的红色灯笼从顶端垂下来,在夜风里摇曳生姿,中间一块银丝楠木牌匾上印着的‘四海楼’在灯笼的映衬下,华光璀璨,光芒耀眼。
笑迎五湖四海客,款待东西南北人。
这就是四海楼,他即将开启的新谍路。
忽地,钟一山猛然转身,分明看到一抹身影在他身后!
熟悉的金色面具,熟悉的绛紫色长袍,钟一山无法形容这一刻的心境,到底是不期而遇的激动,还是因为对面是四海楼而带来的伤感。
钟一山不确定颜回是因他在而在,还是因为海棠而在。
“不曾想在这里遇到盟主。”钟一山很快敛去心底那份不该有的疑惑,走近颜回,恭敬施礼。
温去病很生气,后果……
“二公子怎么会在这里?”温去病对钟一山表示没脾气。
之前海棠离开后,温去病便在天地商盟等毕运,等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才把毕运等回去,得到的消息是钟一山带着两壶酒,跟吴永耽喝到亥时都没出来。
他竟不知钟一山跟吴永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已经这样好了?
两个大男人,聊什么风月事儿能喝那么晚。
“来看四海楼。”钟一山站在颜回身侧,转向对面,“有些人,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明白生与死的意义。”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钟一山只是有感而发,温去病立时想要替自己辩驳,“这里面,又有多少人身不由已。”
又是一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的对白。
钟一山想到了海棠。
他刚刚的话断不是针对海棠,然颜回却急于替海棠澄清。
“对不起……”钟一山低下头,将眼底那丝落寞迅速掩去。
温去病懵逼,好端端的干嘛要说对不起!
“一山刚从世子府出来,原来梁若子是吴永耽抓走的。”为了不让气氛尴尬,钟一山立时将自己与吴永耽之间的对话,汲取重要部分如实告知颜回。
“吴永耽救过你性命?”温去病觉得自己一定是错过了什么。
“那日深巷有人偷袭一山,亏得吴永耽及时出现。”钟一山无意与眼前男子提起小乞丐,这并不算是很重要的事。
“有人偷袭你?”温去病脑子里顿时浮现出权夜查那张妖孽脸,“是阎王殿的人吗?”
钟一山一瞬间就被颜回给带跑偏了,脑子里原本对小乞丐产生的怀疑烟消云散。
“不知道,或许是。”钟一山想说的并不是这个,“一山知选吴永耽并不明智,但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我欠他一条命,如何都不想与他为敌,而且……他知我是鹿牙。”
温去病嫉妒吴永耽!
他花了多少银子,费了多大力气,才知道这个秘密的?
吴永耽只打一架就全都知道了?
而且钟一山,这种情况下你不思杀人灭口,竟还想涌泉相报?
报他个死人头!
温去病郁卒到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臆念什么玩意了。
“知恩图报,这很好。”温去病在内心世界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
距离费适三试的时间越来越近,钟一山打算三试当日让温去病举荐伍庸,免得游傅中间横生枝节。
谁能想到,本该风平浪静的这几日,却突然传出一件奇事。
祭天金人,荧惑守心。
得祭天金人,荧惑守心者,可令至亲还魂阳世,往生续命,虽肉身不能重建,却可附体到他人身上,再世重生。
钟一山在听到这样的消息后,第一件事就是奔回铿锵院,前前后后,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
她一直以为自己借尸还魂到鹿牙身上只是偶然,是老天爷突然开眼,可在听到‘祭天金人,荧惑守心’八个字的时候,她便有了不一样的想法。
会不会,自己重生,是鹿牙借助祭天金人,荧惑守心所为?
如果是,如果是!
那便不是鹿牙因体内剧毒暴毙,失约白衣殿,是鹿牙甘愿牺牲自己换她重生。
看到自家公子发疯似的把柜子里的东西都抛出来,边抛还边掉眼泪,黔尘吓到了。
可不管他怎么问,自家公子都不说话。
直到最后,钟一山翻遍了铿锵院里每一个角落,终是放弃。
是与不是有什么重要,鹿牙已死,金陵十三将已死,五十五户寒门再也活不过来!
黔尘真的害怕了,“公子,公子你别吓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冯浩来话没有?”
有泪,自眼角坠落。
钟一山抬手瞬间,泪与指尖撞击溅起无数细碎的冰晶,朦胧了他眼中闪过的极恨,绝艳凄美。
“有,说献儿在侯爷那儿一切都好。”黔尘赶忙回话。
“知道了。”钟一山起身,走出铿锵院。
距离七国武盟还有两个月的时间,他要争取这个机会,定要在两个月后入主朝堂。
他要与朱裴麒,正面交锋!
离开镇北侯府,钟一山乘车赶往武院。
诚然他不喜欢权夜查,但又不得不承认权夜查近乎极端的试练,的确能将他体内的鱼玄经,与所学剑术发挥到极致。
客观说,权夜查在提升每一位武院新生的实力。
不过这种客观的说法,一定不能让婴狐听到,因为他有可有是例外。
此时武院入口,钟一山刚要迈进拱门,忽听里面传出声音。
“你该叫我一声顿大人。”顿无羡转身看向拉住自己衣袖的顿星云,“还有,请把你的手拿开。”
顿星云隐忍,退后道,“母亲这两日总会提到你,星云希望顿大人可以回府看她。”
“提我做什么,她心虚了?”顿无羡嘲讽开口,小麦色的冷俊五官看不出半点温度。
“顿无羡,我母亲由始至终都没有亏欠你!”顿星云怒声驳斥,他不知道为什么在自己兄长眼里,所有的关心都虚伪,所有的好意都心存不轨。
顿无羡冷笑,“她有没有亏欠我,有没有亏欠我的母亲,麻烦你回去问清楚了再说话。”
“你就当真没有半点亲情?”顿星云愤然看向顿无羡,清澈如泓的眼睛里透着失望。
顿无羡很不喜欢顿星云现在的态度,“在你们享受亲情的时候,我只能在母亲墓前独思,你要我谈什么亲情,你们也配!”
眼见顿星云挥拳过来,顿无羡眼底闪过阴狠。
倘若顿星云残废便没资格参加七国武盟,他便不可能有机会入朝为官。
‘咻……’
一道凄厉肃鸣骤然响起!
一道光亮如闪电破空飞出,陡然停滞!
画面定格,顿星云的拳头尚未落到顿无羡脸上,顿无羡左手三指却已触及顿星云死穴。
顿无羡没敢继续。
因为此刻,他熟悉的,只要看到就会觉得心里发抖的拜月枪,正笔直落在他喉颈位置。
顺着拜月枪的枪|身看过去,顿无羡竟然不敢抬眼!
他怕看到那个女人,就算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太子殿下,可他杀的人,他手里沾的血,太多了。
“顿大人下手未免过于狠辣,就算不谈亲情,顿大人要不要谈一下人情,这里是武院,你别太不把武院总教习跟齐帝师放在眼里。”钟一山可以不用拜月枪,但他想用。
他想提醒顿无羡,自己身上到底背负了多少条人命。
顿星云的拳头终落回来,眼中失望透顶。
刚刚若非钟一山,他已经废了。
“我们走。”钟一山收枪,与顿星云走向试练场。
站在原地,顿无羡心情尚未平复,那杆拜月枪给他带来的震撼,足以让他惊恐甚至胆寒。
他本就不喜欢钟一山,现在越来越讨厌……
权夜查的训练开始有了针对性,钟一山所带的第一组被他叫去后山,余下新生由朝徽指导试练。
对于这样的区别待遇,大多新生心悦诚服,大家对自己几斤几两都有很清楚的认识。
唯范涟漪,她不服!
无论如何,她一定要参加七国武盟,她要入朝为官为将,重振范府荣耀。
她亦希望自己也可以在权夜查眼里,变得不一样。
对于这些或艳羡或嫉妒的目光,婴狐表示不能理解。
这年头找虐的人是真不少呵……
后山试练简直就是一场惨绝人寰的虐待与被虐待。
也不知道权夜查是从哪里找来那么多奇形怪状的小可爱,要么爪子锋利,要么獠牙似锥。
在不伤害这些小可爱的前提下,把它们抓回笼子,这是搞笑吗!
最可恨的竟还有一只会放臭屁的小狸,它一肠胃舒畅整个后山臭气飞扬。
试练结束后,婴狐直接跑去绿沉小筑狂吐。
别问为什么,身为徒弟,好东西他是一定要跟师傅分享的。
侯玦离开后,钟一山将顿星云唤住,叫他陪自己回镇北侯府换件衣服,之后同去尚武侯府探望叶栀。
顿星云自是感激,能看出来,母亲对钟一山很是喜欢。
而钟一山回府除了换衣服,再就是取之前伍庸给他的采血之物。
当日伍庸给了他两支牛毛细管,一支被他用在周皇身上,另一支他今日便带着,希望能采到叶栀的血。
如果不是叶栀病情加重,顿星云不会去求顿无羡,可当日游傅明明说叶栀没事。
除了游傅说谎,钟一山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别种可能。
待钟一山从镇北侯府出来,便与顿星云一起去了尚武侯府。
庆幸的是,钟一山去时叶栀刚好在绣板上勾勒图样,不小心刺到指腹,他便不声不响采了血。
与之前两次不同,这一次钟一山明显感觉到叶栀身上的倦怠很不正常。
为免叶栀劳累,钟一山与其闲聊一会儿便离开尚武侯府,赶去幽市。
而此时,幽市天地商盟里,温去病正在品茶,听着毕运口中的消息。
难怪精明如吴永耽,会选择用那么粗暴的方式对付萧离昧,原来问题出在吴永献身上。
“吴永耽无赖啊,他弟弟都不知道是不是萧离昧抓的,硬用这种方法逼人家小昧昧把人交出来。”温去病搁下茶杯,叹了口气。
旁侧,毕运就想知道‘小昧昧’这三个字是怎么来的。
“吴永献是谁抓走的?”温去病抬眼看向毕运,正色问道。
毕运摇头,“还没消息。”
“七国里梁国第四,实力远胜吴国,钟一山这次选的有失偏颇。”温去病将手搭在桌面,轻敲两下,似有所思。
“主人昨晚上不是这么说的。”毕运耿直开口。
温去病嘴角一抽,“毕运啊。”
“在”
“你不觉得自己站的位置,挡住本世子视线了吗?”
于是毕运朝左边挪了挪,温去病惊讶看向毕运,然后毕运又向右挪了挪。
明主遇蠢奴,带不动啊……
温去病抚额,“退下。”
这时,颜慈进来,禀报说钟一山去了一品堂……
皇宫,御书房。
自鹿牙死后,朱裴麒好像已经很久没发过这么大的火。
奏折挥落一地,墨砚断成两截,笔洗倒在地上,里面的水流淌出来浸湿奏折。
顿无羡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片狼藉场面。
旁侧,潘泉贵见顿无羡进来,便悄声退出御书房,将门带紧。
以往朱裴麒心情不顺,潘泉贵多少都会宽慰几句,可今日之事他是一个字都没多嘴。
龙皆有逆鳞,往顺往逆了触,都不得好。
“微臣叩见……”
“祭天金人,荧惑守心!”顿无羡开口之时,一直背对龙案的朱裴麒突然转过来,凌厉黑目寒蛰嗜血,“到底是谁在皇城里散布这种不知所谓的谣言!”
对于祭天金人,荧惑守心的传言,顿无羡多少也听到些,“附体重生这种事荒唐至极,太子殿下不必往心里去。”
“本太子当然不会往心里去!但也不允许任何人利用鬼神之说动摇社稷!”朱裴麒绕过龙案,脚踩戾气走向顿无羡,“这件事你去办,本太子不希望皇城里再流出这种蛊惑人心的谣言。”
“微臣遵命。”顿无羡领旨。
“还有……”朱裴麒身体前倾,靠近顿无羡,“祭天金人,荧惑守心固然没有令人起死回生的能力,但此物却不能落到有心之人手里,你务必,找到这所谓的神物,本太子要亲手焚毁。”
顿无羡越发谦卑弓身,“微臣定不负太子殿下所望。”
“下去吧。”
朱裴麒未动,直至顿无羡退出御书房,他方缓慢挺起身,侧身看向龙椅后面的位置。
穆挽风,你若重生,我便再杀你一次……
一品堂,密室。
再见伍庸,钟一山能很明显感受到自其身上散出的寒意跟煞气。
他知道原因,伍庸恨朱裴麒,是以入宫后伍庸不可能不对朱裴麒下手。
他也恨,比伍庸恨的还要深。
可他从没想一枪要了朱裴麒的命。
死简单,活着才难。
他要让朱裴麒从高高在上的太子,一步步走下神坛,跌落深渊,他要把朱裴麒拥有的一切,在乎的东西一件件摧毁,让那狼心狗肺的畜生看着,也只能眼睁睁看着!
他要朱裴麒怒,要朱裴麒痛,要朱裴麒跪在白衣殿前磕满一百个响头。
可他要朱裴麒活着,像蝼蚁狗畜一样活着,才是对朱裴麒最大的惩罚。
“有事?”伍庸见钟一山站在药案前不说话,停下手里药碾。
“一山知伍先生入宫,特来问先生可需要什么,我自会让宫里人准备妥当。”钟一山敛去眼底暗色,恭敬开口。
伍庸欣赏钟一山,也受用钟一山对他的这份尊重,“听说是韩|国温去病举荐我入宫,待我入宫他能跟在左右就最好。”
钟一山只停顿片刻,便应下伍庸。
是的,但凡涉及到温去病,钟一山就是这么有自信。
“还有一事……”钟一山并没有选在此刻劝说伍庸打消给朱裴麒下毒的念头,有游傅在,朱裴麒应该能得以保命,“这是尚武侯顿孟泽妾氏叶栀的血,一山烦劳伍先生能受累看一看。”
看着钟一山用双手举过来的牛毛针管,伍庸并没有拒绝。
“之前一山带游傅去过,他说叶栀无碍,可今日再入尚武侯府,一山发现叶栀精神萎靡,嗜睡而且脸色白的很不正常。”钟一山将叶栀的症状尽可能说的详尽。
伍庸将牛毛针管滴入瓷盅,微皱眉,“游傅说无碍?”
“是。”钟一山心弦微紧,“伍先生……”
“暂时不能断定,且等有了消息我会让屈靳叫你。”见伍庸不再开口,钟一山恭敬施礼,退出石室。
待他从后堂走进前堂,屈靳迎面过来,低声传了天地商盟的话。
颜回在天地商盟,等他。
想到颜回,钟一山自然想到昨晚在四海楼前的一幕。
面罩下,他苦涩抿唇。
那些不该有的想法,不该存的心思,都散了吧。
天地商盟,二楼。
温去病叫颜慈沏了茶,刚从东圭弄到的,之前海棠逗趣说钟一山也喝过,他没反驳。
其实钟一山在海棠之前没有喝过,但他让颜慈弄些好茶的缘由,的确是想钟一山来时,能沏上一壶。
“一山拜见盟主。”钟一山一袭白袍,容覆面罩,风度翩翩而至。
温去病点头,抬手请他坐下,“新到的东圭白茶,二公子且尝尝。”
钟一山神形恭谦,端起茶杯只轻轻沾了一下,“好茶。”
隐隐的,温去病觉得今日钟一山似与往日不同。
哪里不同呢?
“颜某得到消息,吴永耽之所以虏走梁若子还有另一方面原因。”温去病暂不深究,随后将吴国七皇子吴永献突然失踪的事,告诉给钟一山且说出自己的推断。
吴永耽虏走梁若子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想逼萧离昧把吴永献交出来。
毕竟在吴国,萧离昧势力还在。
而吴永献的下落,天地商盟并没有查到。
钟一山听罢之后,一直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却未开口。
温去病忽然就有一点害怕。
该不会钟一山猜到自己是谁,正酝酿着怎么揭穿吧?
“盟主。”钟一山突然抬起头,看向颜回。
某人一瞬间抬手,本想摸摸脸上面具还在否,却在半空折转向身前茶杯。
做贼心太虚了!
“二公子请说。”温去病握着茶杯,浅声道。
“自一山第一次入天地商盟,得盟主相助无以为报……”
温去病看似淡定,心里开始长毛儿,如果钟一山要以身相许,他要怎么拒绝?
一定要拒绝……
“唯有信任。”钟一山很像是深吸了一口气,“前路多险阻,一山也会走错路也会有意气用事的时候,倘若盟主觉得一山哪里做的不对……只要盟主开口,一山必定重新审视。”
怎么不是以身相许?
钟一山你这台词说的不对啊!
咋不按常理出牌呢……
“像昨日,盟主既然觉得一山选择吴永耽过于意气,当直接与我说,纵不能改一山也会尽力补救。”钟一山突然搁下茶杯站起身,“盟主之意一山明白,我会尽量说服吴永耽不伤害梁若子,我亦会尽量争取梁国跟孙氏。”
钟一山走了,临走之时又是一礼,十分十分恭敬。
特别外道!
温去病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毕运,他怎么滴了?”
“看不出来。”
虚空中,毕运其实很犹豫要不要现身。
现身怕碍眼,不现身又怕被当作鬼魂。
他曾听师傅说做暗卫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用动脑,可为毛他每日都有一种绞尽脑汁的感觉。
“你瞎啊!看不出来他神情不对吗?”温去病咒怨吼了一嗓子。
“回主人,属下不瞎,就是脸盲。”
温去病,“……”
梁若子已经失踪多日,刑部却没找到半点线索。
对此,陶戊戌并不着急。
他很清楚这件事非他一个刑部能解决,多派人手到外面装装样子也就是了。
夜空如盘,繁星如子。
偶有浮云掠过,星罗棋布间暗藏着多少玄机。
武院后山,陋室。
权夜查着一袭红衣平躺在院子里的石台上,双手叠在脑后,翘着二郎腿。
艳红如火的华衣从石台滑下去,逶迤拖地,随风鼓荡间妖冶飘逸。
半空寒鸦飞过,权夜查正看的起兴,突有两只急坠下来。
权夜查速度极快,单手叩住石台,整个身子如倒挂垂柳般旋了大半个弧度,待其盘膝稳坐在石台上的时候,手里握着两只寒鸦。
遥望绿沉小筑,权夜查不禁勾起薄唇。
周生良当真了得,不过五次便能参透阎王殿的密语。
只是有什么用呢。
祭天金人,荧惑守心,已经成了天下皆知的秘密。
“蜀了翁该死,该凌迟,该死,该凌迟,该死……”权夜查自绿沉小筑收回视线之后,突然开始拔鸦毛,每拔一根嘴里便碎碎念着什么。
且将两只羽翼丰满的寒鸦,拔成铁公鸡的时候,权夜查有了答案。
蜀了翁,该凌迟……
同样的夜,同样一片星空。
皇城西南某处民宅里,红娘的心情也不是很好。
一个时辰的时间,婴狐那双清澈明亮水汪汪的大眼睛,随着红娘袖间白绸出去回来,出去回来二百来次,白绸停了他那对眼珠子都没停下来。
此时红娘就坐在桌边,而她对面的那堵墙,快塌了。
更遑论墙上贴的画像,早就碎成粉末,化成灰。
“蜀了翁是谁?”婴狐从没见红娘如此恨过一个人,就算当初古墓那只小巴狗撕了她最喜欢的裙衣,也不见红娘把它剁了吃。
这会儿红娘的表情,倒像是要把墙上那人活活吞到肚子里。
“蜀西了翁城城主。”红娘说的这几个字,分明就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婴狐听说过,但从来没见过,“咱们与蜀西没接触过吧?”
“没有。”直到现在,红娘的眼睛还在狠狠盯着对面那堵墙,眼眶里喷着火苗。
“他做了什么?”婴狐好奇。
红娘无比缓慢闭上眼睛,吸气呼气,再吸再呼。
‘咣当……’
白绸挥动瞬间,那堵墙轰然倒塌。
“他竟然把祭天金人,荧惑守心的事传的整个江湖都知道!用不了多久,江湖各路人马都会聚到大周皇城,想得祭天金人,荧惑守心的高手简直不要太多。”红娘恨的直拍桌,“蜀了翁那个搅屎棍,自己没可能得到神物,就这样坏老娘好事!”
婴狐从没听过红娘说话这般粗鲁,可见真是气的不轻。
“祭天金人,荧惑守心,红姨也相信死而复生这种事?”婴狐不以为然。
红娘摇头,“我虽不信,但主公信。”
婴狐听罢之后就不开口了,他不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