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是为什么？

如果李青黛是为了贪图《九阴真经》的武功，她大可以接受黄蓉的提议，以自身病症为由，顺理成章地从她身上学到这门武功。

可如果她不是为了《九阴真经》的武功，又为什么要明知有问题，依旧坚持练那上面的功夫。

他们三个人都想到了那个唯一可能的答案。

陆小凤道：“以您的为人，不会为了救自己的哥哥去害别人，只有一种可能，比起别人，您当时想要打破誓言，自己来练这门武功，亲身体会练功过程中伤病的缘由，寻找解决之法。”

当年两人的母亲逼迫次子立誓绝不习武，就是怕他卷入江湖风波，难以保全自己和亲人，到头来，他还是要为了保全自己的哥哥而打破这个誓言，亲身犯险。

只有贴身照顾着古穷图的李细辛，才会轻易从他身上拿到人皮经书，因为古穷图知道弟弟不会练上面的武功，即便经了他的手，也不会在意。

可李细辛瞒得过多年未见的兄弟，瞒不过自己的女儿。

李青黛在灯下绣着香囊，她体质向来不好，到了天寒地冻的时候，父亲害怕她受寒，是不会让她出门的，如今这状况更严重了，要不是白天黄姑娘送的药，她这会儿只怕要咳嗽个不停，只能躺在床上，更不要说做绣品了。

对于自己的病情愈发恶化这点，她心中早有预料，所以并不觉得有什么，在做出那个决定时，她便有了付出性命的准备。

明知道有人因为经书上的武功而死，古穷图这练得走火入魔的例子就在眼前，还一心要代替父亲冒险，这才是夏半山敬佩她的原因。

那一日李青黛寻到夏半山，向他承诺，只要他愿意教自己如何练成人皮经书上的武功，待他们找到治病之法，就把经书上的武功完整教给他。

正因如此，当人皮经书被秦方好取走后，夏半山才会替她放出消息，誓要追回失窃的经书。

李青黛拿到的经书并不全，她拿走李细辛的抄本后，对他说自己已经开始练人皮经书上的武功，让他看她的脉象和身体变化来判断这功法造成伤病的缘由，不要亲自去试，毕竟如果大夫都病了，谁来治病呢？

备受打击的李细辛在盛怒中亲手毁了那份抄本。

“我已是一老夫，就算出了什么差错，也不过是一死，没什么大不了，可你才大多年纪？你该做的，是寻到一个情投意合的夫君，有一个安定的家，安安稳稳度过一生，而不是把命赔在这里！”

那是多年来，李细辛第一次对她发那么大火，可李青黛心中，有更盛的火焰在燃烧。

她站在李细辛的面前，苍白柔和的脸，心却坚若寒冰：“我本命如浮萍荒草，从灾荒之地逃出来，又被亲祖父抵了三两银子的药钱给看病的大夫，我跟您走之前，祖父叮嘱过我，他说，我是因为您才得了一条命，才能做个人，所以，我一定要回报这份恩情，否则就不配为人。”

李青黛记住了这句话，无论对方将怎么待她，只要能给口饭吃，让她活下来就好，毕竟她这样的孩子，在灾荒之地，是根本不值三两银子的。

李细辛买她，实在是亏了。

祖父告诉她，这种亏欠叫做恩情，大概要等她日后也有了三两银子还给这位李大夫，她才能回来找祖父。

可她没想到，李细辛竟收养了她，还把她的名字“小草”改成了李青黛。

李细辛付出极大的精力来调养她在饥荒中亏损的身体底子，外人问起她的来历时，他隐瞒了她的出身，只说她是自己的女儿，可惜胎中带来的病症，先天不足，每一个得到答复的人都会用怜惜的眼神看着她。

和她曾经见过的都不一样。

自“小草”出生起，从没有人待她这样好，导致她一开始根本无法分辨这是“好”，只觉得这和自己的认知完全不同，无所适从。

她的记忆里只有干涸皲裂的土地，衣衫褴褛、面带愁色的村人，一家人背井离乡的漂泊无定，一个个病倒死去的亲人，和她从未消失的饥饿虚弱感，还有逃荒路上抢掠、争斗、哭声。

为了一口吃的就能拼命的灾民和荒野中的饿狼没有区别。

甚至有好几次，大人们议论着“不能再呆下去了”、“尸体不见了”等语焉不详的话，她那时听不懂，直到长大后才渐渐明白过来其中的意味。

后来她回想起那段时光，反而要庆幸她的父亲早逝，她是她亲生父亲留下的唯一骨血，才不至于在那样的时节里被舍弃。

在“小草”心里，为了一口吃的，为了活下去，人是可以付出一切的，她也不例外，但除了亲人，没有人会愿意给她一点食物。

她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吃饱是什么感觉，是在被李细辛带走的那个清晨。没什么表情的李大夫给她买了一个馒头，小心地撕碎了，让她就着蔬菜汤，一口馒头一口汤的慢慢吃。

明明是素不相识的人，明明那时的她什么都不懂，面黄肌瘦，性子粗蛮，一点都不讨喜，连筷子都不会用，徒手抓着馒头和汤碗，搞得一桌狼藉，李细辛却没有呵斥她，只帮她擦着手，叫她慢些吃。

年幼的李青黛看着他，觉得这样陌生，不仅仅是因为长相，更是因为那种神情和气质，她从未见过，甚至因此心生恐惧，险些甩脱他的手逃走。

可李青黛没有逃，因为她始终记得祖父的话，她要还这份恩情，如果还不上这份恩情，她就不能离开。

这一留下，就是整整十三年。

李细辛带她回到医馆，请了女先生教她一个女孩该学的东西，甚至还亲自教她医理。天寒时给她备好寒衣，天暖了带她避暑。许多次医馆里遇见人闹事，他都不顾自身安危地护着她，她身体不好，要吃很贵的药，他情愿紧着自己的用度，也要让她按时吃药。

点点滴滴，桩桩件件，都累积在李青黛的心里。

养育之恩，重如泰山，她要如何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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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草自山中来，只是被人移栽到了庭院中，它并不喜欢这困于庭院的生活，这里没有山风，见不到飞鸟，但照顾它的人这样精心，殷殷切切，不让它受半点风霜，希望它能开出美丽的花，长成一株名花，沐浴阳光雨露。

它那荒草一样疯长的渴望在这份爱护之心面前，显得那么矫情虚浮。

何况，要不是有人将它带回来，它本该枯死在山中，它能活到今天，活得这样好，都是因为照顾它的人。

它就该像他期望的那样，亭亭玉立，温柔娴雅，开出幽静美丽的花，忘了那段漂泊的岁月，就当自己从来都是生于庭院的兰草。

她从未在这人间颠沛流离，跋涉千里，牵着一双苍老的手，漫无目的地走在大道上，像一只鸟儿一样穿梭在风雨中，像一只野兽一样只凭本能地想要活下去。

李细辛扯起嘴角，笑了笑，这是自古穷图死后，他第一次露出笑容：“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其实，你什么都不必说。”

陆小凤叹道：“确实，因为您心里都明白。”

李细辛道：“这世上很多事本就不需要问一个究竟。”

陆小凤道：“看来，我是多此一举了，希望我的确是多此一举吧。”

李细辛道：“你确实是多此一举。一个父亲，有什么不能为女儿承担的呢？”

陆小凤道：“我只是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为了您甘愿牺牲自己，为此她驱使夏半山，逼迫秦方好，搅起这桩风波，特意找我来寻回人皮经书，可为什么她不愿意练全上下册《九阴真经》，还要将这些都推到你的头上，当然，真要说起来，她做的这些，顶多是心思深沉，也算不上什么阴谋诡计，所以更让我想不明白了。”

这个问题，李细辛也无法回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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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李青黛自己，一开始也无法理解自己。

是什么时候，她开始有了别的想法呢？

应该是她练人皮经书后，用九阴白骨爪抓住了一只飞鸟的时候吧，她握着那只惊慌失措的鸟儿，感受到它温暖的身体，有力的心跳，可她只是稍微用了一点力，这以往让她歆羡无比的鸟儿，就被她无意间捏死了。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李青黛看着手中的死鸟，看了很久，直到鸟儿的尸体变得僵冷，她想起了荒年里自己要是能抓到一只小鸟，一定会高兴很久，和祖父一起分食了猎物。

她想起李细辛掰碎的馒头，那时突然吃饱的感觉。

现在，她仅仅是看着这掌中鸟尸，就觉得自己饱了，太饱了，以至于她有些恶心想吐。

即便如此，她也没有放下手中的鸟儿。

然后，是在秦方好盗书离去后，她心中惊怒，找来了夏半山，说要让他去找回人皮经书。

夏半山告诉她，自己一个人，武功也没有恢复，恐怕做不到，但是没有关系，他们可以找来更多人去做这件事。

“受过李大夫恩惠的人有很多，他们会愿意为李大夫做这件事的。”

夏半山身为江湖人，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他自己也是如此，但这话落在李青黛耳中，却让她双目微微晕眩。

原来，不只是利益和贪婪会驱使人，恩情也会，那些本与此无关的人，会因为受过李细辛的恩情心甘情愿去管这件与他们毫不相关的事，哪怕会在争夺中丧命。

可她李青黛，和那些人又有多大的区别？她不也是为了回报恩情，付出性命也无怨无悔吗？

在她心里，以古穷图为例的江湖人该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他们仗剑行侠，四海为家，古穷图即便有亡父的教训在前，母亲的期盼指责在耳，有身后的兄弟情牵绊，依旧骄傲自我地走着他想走的路。

结果，江湖人原也不自由。

《九阴真经》的阴灾之苦和病弱的身体在日日夜夜折磨着她，她知道如果不找回人皮经书练完下一个阶段，让李细辛找到医治的关键，那她的时间就不多了。

可治好了又怎么样？

人一生，谁不在樊笼之中？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第十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