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向挽没想到路折云会接她的电话,更没想到会接到路折云的电话。
其实她昨晚就隐隐觉得有点不对,路折云昨晚本来就回来得晚,半梦半醒间喻向挽听到外面有声响,手机铃声反反复复响了几次,路折云才接起来,喻向挽隐约听到路折云骂对面,“你大半夜不睡觉发什么疯?”
又骂了几句,她没听清,外面窸窸窣窣,路折云坐起来,换衣服,起身去捧冷水洗了把脸,出门。
顶着沉重的眼皮,喻向挽拿过床头柜的表看时间,路折云只睡了两个半小时。
这么晚出去干什么?这个问题在脑子里想了两秒,喻向挽闭上眼睛又睡去了。醒来看着无人的沙发,路折云一晚上没有回来,喻向挽心里有些担心,想打电话联系他,举着手机迟迟打不出去,最后只能给他发个消息。
消息石沉大海,隔了一天没回复,等她再点开手机的时候,路折云的电话就来了。虽然说话者是个中年男人,给他报了个地址,地址显示是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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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三点,木厂。
“哥,哥。”猫叫一样的声音传过来,路折云看过去,密密麻麻的树叶交叉簇拥,在夜里很明显地晃动,邹广伸出手招呼他,“这儿!”
路折云走过去把人抓出来,“你躲这儿干什么?”
“我怕陶叔在厂里。”皱广说得小声,心虚明晃晃写在脸上。
“他不在,晚上我们一起走的。”路折云瞥他神色,“怎么?犯事了?”
邹广点头。
“什么事?”
邹广又不吭声了。
邹广年龄和他差不多,但进厂比他晚,顶着个劳改犯式的寸头,戴着黑色耳钉,一脸不好惹,但其实怂得要命,刚来的时候围着陶叔马屁吹上天,还以为多机灵一人,真进厂之后干起活来,傻乎乎一个,老犯错,经常被陶叔拎着骂。
后来陶叔让路折云带他之后,被骂就少了,不是因为突然变聪明了,而是他干的那些浑事要么被路折云压住没上报,要么替他扛下。
所以,一遇到事,邹广第一时间就会找他。
也就意味着现在哪怕他不说话,路折云也知道准不是啥好事。
“不说我就走了,觉还没睡完。”路折云提脚就要走。
“别!”邹广忙拉住他,脸上五官纠结成一团,下定决心般一跺脚跟路折云说了。
“哥,我把货给丢了!”
“怎么丢的,说清楚。”
因为心虚怕不知从哪儿突然冒个人出来,邹广拽着路折云去了厂子里。
库房旁临时堆货的小房间,里面都是废弃物,两人坐地上,路折云掏出打火机点了根蜡烛搁蒙灰的箱子上,“说。”
陶叔的木厂干了几年了,以运木头起家,最开始是他一个人带着两三个人跑生意,靠着一个推一个的客源积累起来不小的资源,才做起了厂。
路折云进来的时候,陶叔的厂已经有了稳定的几条货线。虽然不愁没生意,不会十天半月开不了张,但干这行的,靠的就是和老客户维系,厂子才能运作下去。老客户怎么维系?当然是靠信任,双方都非常清楚这一点,所以陶叔让路折云进厂,一方面是本着一层旧友情,一方面则是因为路折云踏实,别看他总骂路折云浑小子,实则年龄虽小,真干起事来比他这个成年人都可靠。
偶尔有老客户会丢一些昂贵的货过来,价钱比平时拉木头高几倍,但高价也意味着高风险,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接,但路折云愿意,陶叔也乐意给他,他觉得他能干下来,路折云也没辜负陶叔的期望,跑了几次,一次岔子没出。
这次运的货更贵,少说几十万,费用也给得多,顶平时拉木头跑三趟的,路折云本来都接下来了,结果临时有事,便想推了,那个货主和他合作过两次,很信任他,愿意把货给他留着。
计划赶不上变化,第二天那边又跟他说急需,当时路折云正和邹广坐院子里吃饭,邹广听到了,跃跃欲试,他早就眼馋心痒好久了,陶叔不信任他,平时拉的都是便宜货,赚不了几个钱,赚的钱还不够他赌一把的。
介于他平时不着调的性子,路折云也不是很信任他,邹广再三跟他保证,自己这次绝对好好干,不出差错,就快跪下来求他了,路折云才勉强松了口,把他推给了那个货主。
既然是路折云推的,货主也没说什么,虽然他更信任路折云本人一点,但要不是自己急着要,肯定给他留着了。
路折云那几天忙,无暇顾及邹广这边的事,只是邹广路上的时候给他打了几个电话,说自己干这么久没拉过这么贵的货,感觉自己身价都跟着涨了,每到一个服务区都要停一下,深怕累着车上的“宝贝”了,一想到那边给的报酬,开着车都觉得车子轻飘飘,把他能得要飞上天。
“所以呢?丢了多少?”路折云问。
起初邹广还想蒙混过关说只丢了一些,损失不大,路折云当然不信,损失不大,会半夜给他打电话?
在路折云眼神威压下,邹广从实招来,货全丢了,一点没剩。而且严格意义上不是丢,是他自己耐不住手痒,进城的时候跑去赌了一把,全赌输了,货连带着车都被人扣了下来,路折云一时都被他气笑了,好半天没想到什么词儿来骂他。
“哥,你说陶叔知道了会怎么着?”
“让你滚去跳河。”
“什么?陶叔真会让我去跳河?”邹广激动地坐起来。
“我让你滚去跳河。”路折云靠着墙,注视着前方,脸上很平静,没什么表情,幽深的眼眸盯着蜡烛的火焰,在眼底映出忽高忽低的火苗。
“别啊,哥,我错了,我真错了。”邹广一个劲地道歉,头都快挨地上去了,“我跟你磕头,跟你嗑头。”
虽然货不是路折云直接弄丢的,但人是他推荐的,跟他也脱不了干系。那批货顶得上两人不吃不喝几个月的工钱,且不说只是那批货的钱,如果货主找上门要赔偿,赔得只会更多。
心里烦,耳边的嚷嚷声更烦,一脚踢开抱着自己大腿的手,路折云闭了闭眼,眉心拧着,头朝后仰靠着身后的墙,“现在道歉有什么用?要嗑头滚外面去,最好嗑死了,别回来。”
邹广自知自己犯错理亏,不敢回嘴,他也知道,路折云吃软不吃硬,嘴上再怎么把你骂得狗血淋头,说关他屁事,滚远点别在他眼皮子底下找抽,但只要你使劲认错,再装可怜一点,他兴许也不会不管你。
所以被踢了一脚的邹广又去抱住路折云的大腿,说自己在路上有多辛苦,没吃的没喝的,厕所都憋着没上,就为了把货快点送到,更是几晚上没睡过好觉,怕货被偷了,他一边哭一边说,眼泪擦在路折云裤子上,路折云太阳穴突突跳,拳头捏紧,恨不得把人抓起来丢出去。
“都怪那孙浩!他妈的出老千……”
摁着太阳穴的手停下,路折云看他,“你说什么?你跟孙浩赌的?”
“对,在梁市,那天我好像还看见了你来着。”
邹广跟陶叔说的是在车上看到的路折云,实则当时他已经赌了一把,还赢了,高高兴兴出来上厕所,瞥见大街上路折云的身影,刚想开口喊他,想起本来该在路上运货的自己此刻在干嘛,赶紧闪到墙根躲了起来,等路折云走后,他又回了牌桌,想再捞一笔大的就走,没想到输得一塌糊涂。
这些细节路折云当然不知道,他皱着眉想事,孙浩是隔壁厂出了名的混混,偷盗、抢劫、搞大别的女生肚子……什么烂事都干过,仗着自己爸跟派出所那边有点关系,次次被抓进去次次都没隔几天平安无事出来,又继续去潇洒搞事,隔壁那厂都是他爸开的,家里有钱,够他随意造作。
邹广说自己被孙浩带的那群人打了一顿,给路折云看他后背的脚印,就是那些人踹的,路折云看着那背上丝毫没留情往死里踹的脚印,眼眯了眯,眼里闪过一丝冰冷的寒意。
与此同时,厂房外的院子里传来摩托车飙车然后急速刹停划过地面的刺拉声,尖啸刺耳。
“估计是孙浩他们回来了……”邹广哆哆嗦嗦地说,虽然刚刚狠狠骂了他一通,外面听不见,但此刻他还是害怕得额头起了层汗。
“他们会不会来找我们麻……诶,哥,你去哪儿?”
路折云没管他,径直走了出去,邹广犹犹豫豫地从地上爬起来跟着出去。
院子里摩托车停了一排,迎着一阵喝彩欢呼,一群人勾肩搭背地进了隔壁厂,一排一排的灯打开,瞬间灯火通明。走最前面的人校服外套披在头上,左手臂上刺了个龙的纹身,占满了整个手臂,一股嚣张劲儿,小弟们从摩托车上抱下一箱箱啤酒跟后边儿。
桌子脚垒起几箱啤酒,一个二个鬼混了回来又接着续上,碰杯庆祝声响在空旷的厂房里,然而,还没等喝上一口,大门被人踹开,铁门撞在墙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瞬间吸引所有人的目光,纷纷眯着眼看过去——门口站着一道高挺的身影,一身黑融入到身后的黑夜里,手里提了根铁棍,乍一看还挺唬人的,不少人以为是哪个被他们欺负过的人找上门来,朝后缩了缩脖子,等人走进来,站在光亮下,看清脸的那一刻,三三两两的丢了啤酒瓶站起来。
铁棍敲在墙上的钢管,加粗加厚的大直径钢管绕厂房一圈,内里空心,被铁棍一敲,声响震天,剧烈颤动,回声持续回荡在空荡荡的厂房里,让人忍不住吞咽几口。
后面追上来的邹广都被路折云这气势吓住了,听得他身体一抖,也连忙捡了个什么东西握在手里给自己涨气势。
里面的人反应过来之后,看到路折云旁边的邹广,“哟”一声,“这不那输了钱的孙子吗?怎么?回来哭鼻子告状来了。”
“你他妈才是孙子!”邹光呸了他一口,有路折云在前面,他莫名觉得自己有靠山,气势涨了几分。
路折云提起棍子指着最中间那个。
“出来,聊聊。”
“聊你妈呢。”孙浩踹翻凳子走出来,桌子上的人跟着拿起面前的空酒瓶出去,一群人气势汹汹出来,邹光往路折云后面缩了缩。
“哦,我忘了。”孙浩走到路折云跟前,“你妈跟人跑了,你爸躺医院半死不活,你他妈能耐什么?”
众人哈哈大笑,孙浩前一秒还笑得猖狂,后一秒被迫停止,路折云直接一棍子照着他脑袋抽下去。
这一棍子像是一个讯号,场面瞬间混乱起来,一场架打得昏天暗地,还惊动了其他几个厂的人打着手电筒出来看,然后尖叫着喊醒其他睡觉的人,院子里站着七八个工人,没一个敢上前阻止的——拿着棍子的人鲜红的血顺着手臂流淌,背影看上去如同嗜血的食肉动物,将敌人无情撕咬。
*
医院。
路折云坐病床上自个儿上药,医院只有一个值班的护士,帮邹广上药,疼得他嗷嗷得叫,路折云一脚踹过去让他小声点,邹光老实了。
陶叔来的时候,那眼神要把两个人活活刀死,走到邹广面前提起板凳来要抽他,邹广直往路折云身后躲,哎哟哎哟地叫,“不赖我,我一个人,斗不过。”
“让你去赌钱!”
“不赌了不赌了,再也不赌了。”
“还有你。”陶叔转头把炮火对向了一旁看戏的路折云。
“?”
“我怎么了?”
“你打架打得威风是吧。”
路折云权当没听见,任他唠叨,邹广看不下去,小声帮他辩解,“不怪哥,都是那孙浩嘴贱。”
“说什么要打成这样。”
“说哥爸妈。”
陶叔闭了嘴,想想还是气不过,病房里三个人气氛僵持,没人说话。路折云上了药,躺病床上休息,手臂枕着后脑勺,闭上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敲了敲,邹光起身去开门,看到一个瘦小的女生。
“走错了吧……”
“哦,不好意思。”喻向挽说,正准备走,瞥到他身后病床上的人,路折云也看到了她,“你来干什么?”
“你跟路哥认识啊。”邹广让开,“那你进来吧。”
路折云又问了一遍。
“我让她来的。”陶叔说。
喻向挽听出是这人给她的地方,把他需要的东西给了他,顺便还带了点饭菜过来,邹光最先嗅到,问是什么味道,像是吃的。
路折云看他一眼,“就你狗鼻子灵。”
喻向挽笑,把保温盖打开,饭菜放桌子,一顿饭吃完,饱腹感满满,邹光夸喻向挽做饭好吃,两人坐边上聊天,路折云则和陶叔在说着什么。
吃完的空盘子喻向挽拿去外面过道的水槽洗,洗完打算回病房吗,转身撞到谁肩膀,那人立马骂了句他妈的,回头恶狠狠盯着她。
虽然这人鼻青脸肿的挂着伤,但是气势不好惹,喻向挽被他语气吓到,连声跟他道歉。那人上下扫了喻向挽一眼,突然凑近,问她是哪个学校的。
“我前不久才毕业……”
“哦,刚毕业的小妹妹啊。”那人玩味地笑了一下,又靠近了一点,手撑在墙上,“要找暑假工吗?我爸开厂的。”
“真的吗?”喻向挽眼睛一亮,正好她缺钱,“你们那儿还缺人吗?不过我什么都不会,没学过什么技能。”
“缺,缺得很,不需要学什么。”他看了眼喻向挽手里的东西,“你就帮着后厨做做饭也行。”
“正好我就会做饭。”喻向挽笑。
那人从牛仔裤的屁股兜摸了张什么名片过来,说是他的电话号码工厂地址,还想说什么,一道阴影落下,把喻向挽整个人都遮挡。
“他妈的谁啊,没看到老子在跟人说……”话说到一半,看到是谁之后,晦气地往后退开。
看着堵在面前的人,喻向挽眼睛眨了下,问他是不是要上厕所,她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让道,路折云没走,盯着她手里的东西,把名片抽了过去,喻向挽“诶”了一声,只能眼睁睁看着路折云拿过名片,看了眼上面的电话和小区地址,丢垃圾似的丢到了一边的垃圾桶里,而后看都没看身旁人一样,走了。
走出几步远,回头看到喻向挽还愣在原地,“还不走?”
“哦。”喻向挽追了上去,路折云走得快,她小碎步跟在他后面。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