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鬼魂面容阴冷，盯着她许久不语。

千颜大松一口气，心里头一次将史记课感谢了一回，换上了得体的笑容。

倒不是她怕这鬼魂。主要史记课上讲过，鬼魂属于下九幽，相当于人界的酆都，乃是幽冥界。这天塔在大荒，而大荒属于神佛界。倘若发生点什么事，她担不起。

千颜非常专业地抓住红线，带着标准化的友好，说：“钱财，姻缘，事业，家庭，你想办理哪一样？”

鬼魂盯了她半晌，吐出阴冷的两个字：“道士？”

千颜连忙摆手：“不不不！我是天门的职工。天门，你听说过吗？专门为三界众生办公的地方。你有什么诉求，尽可以开口，除了不能救活，我应该都可以帮你。”

鬼魂脸色没有片刻好转，只是阴风止息，阴冷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随后讥诮一笑，道：“除了不能救活？除了复活，我没有其他愿望。”

千颜：“……”

她小心试探道：“钱财？你生前也不缺吗？死后照样可以有呀。”

鬼魂冷笑一声，狂妄道：“寡人生前是帝王。”

千颜：“……”

她陷入了一时的默然。

千颜看过天缘殿许多案宗。皇帝生前……要钱有钱，要权有权。这个称呼和在大荒的差别很大，在凡间，皇帝好像什么都不缺。他们要美人有江山，要江山有美人，可能家庭关系不是很好，但那也没什么要紧的。

除非国破家亡，否则……

她灵机一动，问：“你是怎么死的？”

鬼魂面露讥讽：“寿终正寝。”

千颜懵了一下，下意识道：“那不对。”

鬼魂面容阴郁，并不言语。

千颜思来想去，提议道：“你看起来很年轻啊，怎么会是寿终正寝？不应该是……”

英年早逝？

她皱起了眉头，虽然她业务不是很熟练，但人死后魂魄呈现弥留之际的情态，这点应该没有错。

除非……他是鬼修。

鬼魂盯着她看了许久，阴沉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千颜因骤放的鬼气浑身僵了一下。

——

作为一名神仙，和鬼待在一起非常的不舒服。她心底闪过很多念头，最终，放弃了前面的说辞，说了听起来最挑衅，但确确实实最有用的理由，道：“前辈，如果您愿意，晚辈仍然可以帮助您办理业务。但神巫带晚辈过来，是要传授晚辈功法。您既然知道他，晚辈不妨告诉您，他知道您在这里。您如果对我做什么，会得罪他，我们彼此还是谨慎一点。”

鬼魂闻言目光冰冷地盯着她，脸色难看了几分。

许久，他转头继续帮她收拾东西，浑身冒着冷气。

千颜松了口气，也不敢真让他碰多了自己的东西，生怕沾上了鬼气。

当下，鬼魂闷声闷气地装整册子，千颜眼疾手快地抢着剩下的本子，一神一鬼，像在竞速比赛似的，格外诡异。

最终，鬼魂的手伸向了千颜一直按着的那两个本子，也就是鬼魂之前一直看着的，天缘秘法和观察笔记。

千颜对上鬼魂的视线，心底一个激灵，松开了手，谦让道：“您请。”

鬼魂这才收回了目光，拿起册子来仔细地看着。

不知看到了什么，鬼魂冷气一收，问她：“你在何处当值？”

千颜道：“天门，天缘殿。”

鬼魂动作微滞，连带着魂体本身的阴寒气息都跟着凝滞了一瞬，许久都没出声。

千颜心情逐渐怪异，试探着轻声道：“姻缘？”

鬼魂美丽的眼睛忽闪，眼睫像扇动翅膀的蝴蝶，忽然安静了下去。

千颜目瞪口呆，下意识在储物器里掏掏再掏掏，掏出那支笔来，又顿住，扬起专业的笑容，道：“那您，姻缘，八字，小神认识一个道士，可以让他算一算。”

鬼魂抬头看她，问：“你不可以？”

千颜眉眼弯起来，虚心解释说：“我这个职业，是牵线的，得先算，牵了不合是孽缘，要生业果，对您也不好，所以……干不了。”

主要这幽冥界的她也算不了，得上报。

鬼魂垂下眼，低声埋怨：“那把你带过来做什么。”

千颜神思一转，茅塞顿开，恍悟道：所以那个没礼貌的神巫问她关于缘力，是为了给这个鬼魂寻姻缘？

鬼魂浑身的怨念便开始发散，往地上一坐，拿着她的笔记，神情变得泯然，说：“缘力。他有和你提条件吗？”

千颜立马摇头道：“没有。我还没答应。”

鬼魂转头看她：“为什么不答应？”

千颜诡异沉思片刻，估摸这鬼应该不会再对她动手了，于是也跟着他坐在旁边，仔细斟酌了一下，解释说：“我对红线其实颇有微词。虽然我很感兴趣，但这个东西，要契约三世。倘若人与人互不相识，但因为我们当值的神仙随手这么牵了，岂非要纠缠三世？所以我不敢答应。”

鬼魂怔了片刻，竟笑了一声，没再说话。

千颜看了他一眼，收起已经整理好的册子，装进了储物器。

他那么看了千颜半晌。

良久，他指着天缘秘法上后缀的著作者，问：“你可面见过天缘殿的主神？”

千颜愣了一下，回忆道：“……没有。”

她入职时只被发了册子，然后交代了一切事宜，甚至连仪式都没有，就稀里糊涂做起了工，接着天缘殿诸神就都认识了她。

现在想想，确实有些疑问，不知旁的殿有没有面见主神。

鬼魂翻开笔记上洋洋洒洒的人物分析，问：“这个人，罗麒，我指男女之情，你喜欢他吗？”

千颜懵了一下，摇头：“不。”

他又翻了一页，看了看，转而问：“殿里有人带你吗？”

千颜再次摇头：“没有。”

鬼魂又问：“你围绕着他一个人写是什么意思？”

千颜纠结了一阵，解释道：“因为他朋友挺多的，而且我们合得来。我记他们，是为了了解不同的神……人，并无私情。”

鬼魂点头：“记得不好。”

千颜：“啊？”

他道：“你记得不细致，三言两语，什么都看不出来。心思纯粹……这样的心思，那本秘法不适合你。”

千颜谦恭谨慎，问：“那该怎么记？”

鬼魂看她一眼，继续往后翻，轻声指点：“应该记得详细一些，每一个人的表情，话语，都代表了什么意思，记出用情至深的感觉。这样才适合修习你所谓的缘力，理智掌控情感，而不是单去下个定义，太武断。”

千颜若有所思地望着册子，思虑良久，问他：“缘力到底是什么？前辈……可否告知？”

鬼魂看着她，没忍住看着她发了会儿怔，良久后才解释道：“感情。”

“感情？”

鬼魂道：“对。”

“世上情绪千万种，亲缘，情缘，至真至诚，至纯至善，乃至憎，与恶，恨。”他吐了口气，“有七情者众多，无欲者甚少。至真情而无欲者几乎没有，不巧，也许，你可以。”

千颜怔了怔，没出声。

鬼魂看着她深邃却明亮的眼睛，似有片刻怀念，然后收回了目光，低笑一声，道：“姻缘线，说得好听，不过是因果。不知道别人手里的姻缘线上有什么，但你的姻缘线很干净。倘若你不想，系在谁手上也不会有契约。”

千颜沉默下去。

鬼魂想了想，道：“我也修缘力，不过与你所修不同。你想感受一下吗？”

千颜抬起眼看他，看见他眼眸清冽，似水光一般，即使魂体也消减不下他生前的风华。不知道话怎么拐到了这里，她心底隐约开始防备，谨慎地没接这个话题。

鬼魂并不介意，只是目光悠远，似在昏暗的洞中看到了什么意象，轻声道：“日子这么长。”

千颜一愣。

什么？

他低声道：“你很有天赋。”

她眼前忽然一阵恍惚。

鬼魂伸出食指比在唇间，唇边弯起一抹笑，温柔道：“闭上眼。”

千颜不受控制地合上了眼，想抗拒却无法挣动。

鬼魂轻笑了一声，似在她心间轻柔回荡。

瞬间，排山倒海的窒息感从四面八方而来，鬼魂神色间温柔而别有深意的笑，瞬息映进她心底，在昏暗的环境里显得异常令神心悸。仿佛浪潮淹入口鼻，千颜顿时心惊肉跳，禁不住想睁开眼睛，却被浪潮坠湿眼睫，无法挣脱。

束缚，重压，沉浮，又无比温柔舒适的海水的感觉，带着昏昏欲睡的诱哄，和难以挣扎的辽阔无垠，将她按进了沉溺的氛围里，无可挣脱。

忽然一道金色的流光划破天际，千颜猛然睁眼，像溺毙的人忽然得到呼吸，大口大口地喘气，眼前发白。

恍惚间，她听到了鬼魂冰冷而清冽如泉的声音，道：“该说的，不该说的，明白吗？”

心悸感瞬间遍袭全身。

她迅速点头，道：“明白。”

那位离去的神巫身形显现出来，再一道灵光划过去，鬼魂被打入洞穴里，重重地闷哼了一声。

等了一会儿，鬼魂不再出来，神巫便目光冰冷地往洞穴处扫了一眼，转步朝向千颜。

他看着她看了一会儿，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冷漠地问：“他和你说了什么？”

千颜目光呆滞，缓和了许久，也没能从那种控制中挣脱出来，只能呆呆地站着，说不出话。

神巫等了许久，一言不发地转过身，低沉道：“我送你出去。”

束缚感瞬间消失。

千颜霎时抬起眼，迅速从袖中丢下一缕灵息。

她谨慎地抬起头，看见侧前方的神巫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轻轻松了口气。

这鬼不是塔里的东西。

这神巫，恐怕也不是善类。

只是——神巫并没有带她原路返回，而是顺着先前鬼魂指的那条路，走了一段。

千颜只在原路返逃和不动声色间抉择了一阵，洞穴里忽然便开始地动山摇，不同的洞穴中隐隐传来躁动的兽吼，四面八方，令神头晕眼花。

幽暗潮湿的洞道逐渐明亮，入眼一片白色的雪片，从神巫肩膀上刮过去。先是一丝一缕的寒风，再是一道一道白色的微弱光片掠过去，擦过神巫的身体，再擦过千颜的发丝。

白色的光芒逐渐盛放，寒风点点片片汇聚成了一条一条的色带，从洞道里飞过去，宛如风雪在狭窄的路途里铺天盖地。一点一点，吹散了洞穴里嘶吼的声音，遮盖了千颜的视线。

她抬起单薄的衣袖挡住眼睛，看见神巫在风雪中缓缓停下了脚步。眼前模糊之际，神巫从呼啸寒风中伸出一只透白的手，似要抓向她。继而一道冰冷泛着白光的光刃闪过眼前，紧接着，另一只和神巫完全不一样的手抓向她的衣领。

由于她衣衫的单薄，那只手并没有提起她，而是扯响了一道细微的衣帛撕裂声。

她挣扎着混沌的思绪抬了抬眸，艰难地掀开了睫毛，隐约看见一双怔然的眼睛。

那只手骤然一松，她瞬息失去了意识，跌倒在了阵阵寒风中。

……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巫咸山（二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