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话针砭时弊字字诛心,饶是齐煦听了都沉默起来。自始至终侍立角落的李玄初忽地开口问道:“依你之见,人君又该如何?”
他忽然开口,二人都蒙不设防,这才留意到角落里还站着一个人。宋承汝一番疾言喷喷毫无顾忌,嘴一溜便骂起了当今人君,面前的齐煦倒还无妨,只是这陌生人又是谁?顿时惊疑不定,冒了一身冷汗。
齐煦明白他的所想,解围道:“他是我的人,你所讲的,他并不会到别处去说。”
宋承汝这才心神稍定,再看此人,只见他寻常样貌,一身侍从打扮,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便不设防,继续侃侃而谈:“当今人君初登大位之时,可是尊不折不扣的杀神。怎么到了后来,就变得心慈手软起来?依我之见,就该重整典狱,杀一批以权谋私的朝廷蛀虫,以止不正之风。”
宋承汝是刑官出身,自然重律,但他所言难免太过极端,李玄初不禁蹙起眉毛,道:“以杀止贪,并非没有先例。见龙三年,人君整饬贪风,株连了一大批身处要津的官员;见龙九年再次效行。但立法贵严,而责人贵宽——律政严苛日久,致使人心惶惶,臣民离心,于长久而言终非益事。”
李玄初说话的时候,有种并不刻意的俨然,仿佛只要他一开口,所述之事便不再是茶余饭后的闲谈,而是事关重大的要务。宋承汝见他神情认真,谈吐自如,不免为之一慑,暗自叹道:未溪身边竟有此等人物!
但这侍从才秀人微,不足为惧。宋承汝心神稍定,答道:“你正问在点子上了!君上三番两次整饬贪风,却屡禁不绝。一来是大熙积弊已久,二来是力度有余,耐力不足。如同用药,旧症未祛便擅自停药,那些魑魅魍魉岂能不卷土重来?故宜持久重视刑狱,才能拥有积威;除此之外,还有其三:君上改革科举,意图从新人之中提擢才能杰出者,但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古人今人又有什么不同?走马上任的白衣书生一旦坐拥权势,依然会为自己大开便捷之门,不如大浪淘沙,那些腐朽无能之人,就毫不留情地剔除掉。”
宋承汝所言,齐煦并非没有想过。但书生到底是纸上谈兵,实际做时仍相去甚远、困难重重。他久居官场,明白暗中倾轧在所难免,势力之间互相牵制,如若一招不慎,便会打破平衡,而君上想要的正是这种平衡,故而绝不可能对某个党派斩尽杀绝。这样想着,又忍不住去看李玄初。只见对方沉吟着,竟似在思索,不禁唤道:“玄初,此处没有外人,你过来坐吧。”
经齐煦提醒,宋承汝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这样一番慷慨激昂、高谈阔论,却似个笑话,也跟着摇头笑道:“我说这些做什么?真可谓是杞人忧天,让二位见笑了!”
“哪里哪里。”齐煦为好友续上酒,“寒石兄真知灼见、松筠之节,齐某佩服还来不及。”
宋承汝心性单纯,听到夸奖自然喜不胜收,谦让一番后才问道:“未溪,你如今又在何处?为何来此?”
齐煦这才笑吟吟地答道:“实不相瞒,你方才口中‘坐视不管’之人,正是不才。我此番前来,便是要管上一管,改改你的看法。”
宋承汝不解,“未溪,你这话打哑谜似的,我倒听不懂了。”说着,打眼去瞧那侍从,想要得到提示,却只见李玄初落了座,神色自若地夹起一片糖醋莲藕放入口中,举止说不出的优雅,竟毫无理会之意。倒是齐煦答道:“江南巡抚文徽明疑似克扣朝廷灾银,还做了更过分的事——只是不便讲与你听,你也不必多问。我是奉旨前来,调查他的。”
宋承汝一下子傻了眼,筷子滞在半空,试探着问:“如此说来,未溪你如今是……钦差大臣?”
“勉强算是。”齐煦见他如此惊诧,不禁莞尔,解释道:“真正说来,是御史大夫兼任内阁学士。”
将此言消化良久,宋承汝这才重新审视面前之人。大抵是因身份转变的缘故,再看齐煦,竟瞧出一番不同的滋味。他穿着低调朴素的雪絮纹细布衣,白露袖袍中隐约现出梅茶色衬里,腰间别着对并不夺眼的白鹤佩。其人含章挺生,秀发虚怀,看似浅不盈指,实则深不可测。
半晌,他才叹道:“也只有你……”话说一半,却是低下声音,不再继续了。他本是自矜之人,骤然得知昔日挚友官龙跃云津、凤鸣朝阳,相较自己时乖运拙、狼狈不堪,难免生出瞻望弗及的菲薄之意。但宋承汝毕竟狷介轻狂,不过片刻后便将心头嗟哀抛之云外,恭敬正色道:“未溪,承汝此身卑微如尘,长恨不能为国为民效力,但一腔热血难凉!你既在此位,我便有一言要寄于你——回京之后,务必劝谏君上:当今朝堂奸臣当道,为害百姓,遗祸无穷,只有君上坚定决心,有所行动,方能够斩尽邪魔、涤荡人间。未溪——拜托了!”
说罢,他起身侧立,对着座上之人深深一揖。
李玄初不知何时已停下杯箸,深沉的目光落在说话者不屈的脊梁之上。
与旧友拜别后,齐煦神色凝重地回了客栈。然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蓝溪灵玉还未及取出,一封加急御令已传至明州,上以丹砂写着“齐煦兹启”四个大字,打开一看,是君上责他擅权妄为、越俎代庖,令他即刻停止查办江南巡抚一事,回京领罚。
宋承汝的话犹在耳畔,眼前之人却步步紧逼。饶是齐煦,也难免胸中积郁,脸色难看地攥紧拳头,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这不可能。”
刘参议原就胆小怕事,秉承着多做多错、少做少错的原则,明州此行并不情愿,此刻见了御令,如蒙大赦一般,心中悄悄松了口气,忙劝道:“既然君上都说了不必管此事……依下官之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人,我们便依照圣旨,即刻回京吧。”
李玄初听了这话,不冷不热地瞟了他一眼,沉吟不语。
齐煦早看透了他心中的算盘,此时更加烦闷。但白纸黑字、御印加身的手谕在此,即使想要反驳,也无从开口。
其实他心中,还有另一番考量。
派来江南督察治水之事,本就是北境王李嬴川所提。从一开始,齐煦便知这不过是伺机贬黜自己的一个局,而后来,道士危言、水蛟作乱,水患久治不下,前后稍一联系,齐煦也能将事实猜出七八分。即使他侥幸复命,也会有更严峻的考验在等着他。
离京之前最后一次面君,君上并不承认手书乃自己所写,又对本是政敌的李嬴川言听计从,莫非其中有什么隐情,使他无法开口?但如君上一般捭阖朝局之人,也会被人胁迫么?
可是……君上再怎么强悍,也不过是个凡人,焉知对方使些什么鬼蜮伎俩?齐煦沉吟许久,头脑中闪过无数念头,有一个危险的想法隐隐叫嚣着:继续留下来……或许就能查清真相,或许就能……找回他真正的君上。
“大人在想什么呢?”齐煦抬头一看,是李玄初。
“我还未决定……”
“大人。”李玄初打断道,“您不能再抗旨了。”他说话时神色平淡,一双眸子却好似秋潭般深沉,“曾经有人护着您,如今……还有谁能救您呢?”
齐煦猛地一惊,从头到脚冷得透彻。
他怎么忘了……如今的君上已不似当年。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回京路上,齐煦重新梳理了一番思路,另一条不及细想的线索渐渐浮出水面——李玄初,似乎过于了解他了。曾经,齐煦忙于公事,二者相处之时屈指可数。彼时他只觉对方有些特别,未做他想,但南下之路日日共处,这名小厮的言谈举止已然超出了常人范畴——一个人胸有沟壑,是决计藏不住的。
如若不是小厮,又能是什么人?
早在李玄初入府之时,齐煦便查过他的来历,似乎毫无作伪之处。但他久居官场,其中关窍比比皆是,又岂能不知一些伪造的计俩?若是户部有心为其隐瞒,任是神仙来了也查不出名堂的。
但能如此手眼通天,又甘愿匿于市井的,只有一类人——玄天卫。
玄天卫是君上身边最为诡秘莫测的一支暗卫,无人知晓他们的样貌,也无人知晓他们的数量,只知他们游走于全国各处,密行机要暗杀之事。齐煦曾于巧合下与其中一人结缘,这才得知玄天卫并不似传闻中那般可怕。他们虽武功超群、灵力鼎盛,却一样受命于君,不可擅权妄为。至于传闻中的暗杀,只有极端特殊的情况下,才会奉密旨而行刺。
与其称之为暗卫,不若说是君上亲手培植的隐匿精锐。
而李玄初,无论对朝局还是政事,都极其熟稔。如若这些都可以解释,那么他今日一语道破齐煦曾抗旨之事,语气笃定如斯,就只有人君身边之人才能做到这步境地了。因为当年之事,即使朝中传遍风言风语,知晓完整真相的人却寥寥无几,更遑论普通百姓。
李玄初,不止一次隐晦地提示他,君上的异常之处。
难道,君上真的遭逢变故,派人前来暗示他吗?
京中一场微雨过后,一骑快马踏着细细香尘疾驰而来。加急的捷报被飞快地传入宫中,几经呈递,落在玄衣人君的御案之上。
然而,阅览之人只是潦草看过便搁置一旁,撇下唇角埋怨道:“这齐煦倒是有些能耐,竟然当真治住了水患。”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假冒人君的国师——黄雀。而北境王李嬴川此时正坐在他身侧,“你那水蛟,怎的不听使唤了?”
“我们本就是互相利用。”黄雀嘲讽道,“我许诺它化蛟为龙,它助我阻挠治水泄洪。但念虚被擒后它自知飞升无望,自然闻风而逃——只是这水蛟如此轻易便被震慑,是我始料未及的。”
李嬴川冷笑道:“齐煦看似全无棱角,做起事来可非同一般。你忘了,他曾经可是胆敢先斩后奏的人,宫里的御林军说调就调,世上有几人能有此等魄力?早劝你莫轻看了他,偏就不放在心上。”“那又如何?”黄雀仍然满不在乎,“当初不过是李胤霄偏袒他。如今没了人撑腰,还不是如蚂蚁一般容易捏死。”
“话虽如此。”李嬴川沉吟片刻,道:“他毕竟官居要津,朝廷上下这么多眼睛盯着,不抓到把柄,不好轻易罢黜。只能诱他犯错,再顺水推舟——对了,吴朝成案的文移之事,齐煦办好了吗?”
黄雀一经提醒,才想起这桩事,“他一直推三阻四,滑不留手的……待我逼上一逼,兴许会露出破绽。”
二人正说着,便被外面伺候的太监细声打断了对话:
“君上——太傅大人求见。”
“宣他进来。”李嬴川放下手中金杯,转头向黄雀道:“李胤霄是这靳焕喜亲手教出来的,在他面前,你要慎之又慎,切不可露出破绽。本王暂且回避了。”
李嬴川前脚离开,靳焕喜便前来拜见。顶着人君壳子的黄雀让他免了礼,又赐了座,这才支着下巴问:“太傅大人何事求见?”
这靳焕喜年逾五旬,本就不高的身材因年衰背驼显得更加矮小。他如今须发半白,脸上也布满了皱纹,但一双小眼却丝毫不见浑浊,目光锐利,仿佛仍是当年那个教导人君的严师。
靳焕喜落了座,倾身呈上一份公文,禀道:“回君上,这是司天监这月递来的奏报。月中之时,北方无云雨而天鸣动,《妖占》有云:‘天鸣有声,人主忧。’此乃不祥之兆。”
黄雀拿眼扫了司天监的奏呈,见其上皆是对他的规劝之言,便撂在了一边,问道:“太傅大人有何高见?”
靳焕喜沉吟了一下,抚着胡须缓缓讲道:“老臣以为,司天监说得虽言过其实,但也不无道理。君上身为人主,上应紫微之星,一举一动都可能引起天象的变化。老臣如今虽已年迈,却仍对君上有规劝教导之责,如若缄口不言便是失职。”
黄雀耐着性子听他绕了一圈弯弯道道,眯着眼睛打断道:“那便是说,你觉得司天监讲得对?”
“有则改之,无则加勉。”靳焕喜答道。
“朕知道了。太傅大人还有何事?”
“回君上,没有了。”靳焕喜说着,却没有丝毫动身的意思,仿佛将屁股钉在了凳子上一般。黄雀有些奇怪,只道:“那便退下吧。”
“君上。”靳焕喜一顿,目光示意御案上司天监的奏递,“请君上尽快批复,臣还要带回司天监复命呢。”
这半年来,呈给人君的大小奏疏均由李嬴川代批。李嬴川的笔迹与李胤霄相似,稍一模仿便相差无二,所以人前出面的是黄雀,人后掌控朝局的是李嬴川。即便天大的事,也要等李嬴川来了再说,他又岂能代笔?
黄雀故意做出一副不悦的模样,实则有些心虚地说:“也不急这一两个时辰罢?你先回去,随后朕遣人送去司天监。”
靳焕喜的目光在“李胤霄”脸上停留片刻,不动声色地拜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