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彦青面朝他侧躺着，轻轻地说道：“不要怕，一切都还没有定数，都还来得及的。”
魏煜川听出一点弦外之音，将脸朝他的方向转了转：“你同意我请旨跟你们去了？”
“你自己决定。”竺彦青到底心软：“人要待在让自己感觉舒服的地方。”
“在你身边就很舒服。”
魏煜川说完又把脑袋转回去了，继续盯着白洞洞的天花板，竺彦青伸手遮了遮他的眼：“快睡觉，别胡思乱想了。”
“我没胡思乱想...”
“好好好~”
过了很久，天边启明星微微闪烁，面前的人呼吸渐渐平稳，竺彦青借着窗外投进来的薄光打量了魏煜川一眼。
他仍是仰躺的姿势，眼虽闭着，但表情一点儿也没放松，眉心紧紧皱在一起。
竺彦青伸出大拇指，小心翼翼落在他眉心，一下一下轻轻按揉着。
翌日，魏煜川起个大早钻进了厨房。
本想着今天是在侯府的最后一天，要亲自下一次厨，但跟孚九忙活了半天，连火都没生起来。
烟雾缭绕中，魏煜川一手用手背掩嘴，一手拿着烧火棍拨弄灶火，一边冲孚九咆哮：“你可真行！连个碳都捡不明白！真想把你扔出去！这玩意儿能在屋里使吗？”
孚九一脸无辜，同样呛得睁不开眼：“不是你让我捡的这种碳嘛。”
魏煜川扬起烧火棍作势要打他，孚九连忙撒丫子跑了。
魏煜川转回身去继续和炭火作斗争，忽然从身后伸来一只手：“我来吧。”
来者嗓音清澈如流水，呛人的烟雾瞬间化作云山，仙气飘渺，让人仿佛置身仙境。
魏煜川都不觉得这差事苦了，他仰头看着竺彦青美得不似人间之物的脸，道：“我和你一起。”
说是一起，其实就是竺彦青一人忙活，魏煜川在旁边打下手，洗洗碟子，摘摘菜...
很快，七八道美味上了桌，先前跑得不见人影的孚九闻着味儿来了：“哇，居然真把饭做熟了，奇迹呀。”
魏煜川看见这个不劳而获的东西就来气，若不是端着菜腾不出手，高低给他来一下子。
他伸脚踹狗似的踹他：“没你的饭，一边儿去。”
孚九满脸失望，拖着长调道：“啊？主子你第一次下厨，就对我这么残忍！”
孚九嘴巴撅起老高，都能挂一盏灯笼了。
魏煜川把菜放下又折返回去继续帮忙，路过孚九时无情地将他拨到一边：“靠边，靠边，好狗不挡道。”
孚九气呼呼地攥住了竺彦青衣袖的一角：“小侯爷~~你看他~”
竺彦青对魏煜川笑道：“你别老吓唬小孩，干嘛呀？”
魏煜川不作声了。
“都十六了还小孩？！”江月初刚走到门口就听到竺彦青的话，没好气地接话道。
“就是。”有人当了出头鸟，魏煜川连忙应和：“我十六岁的时候，都已经四处体察民情了。”
竺彦青太知道如何拿捏魏煜川了，道：“是是是~三殿下宅心仁厚、爱民如子，孚九哪儿能和您比呀。”
魏煜川脸上果然浮现出一抹笑意：“哼，那倒是。”
竺彦青三言两语就让魏煜川忘了生气，得救了的孚九却转头就将自己拱火的特长发挥到极致，欠揍地凑到江月初面前，道：“听说您老人家刚才练武的时候摔了一跤？”
竺彦青探了个脑袋过来：“啊？怎么回事？严重吗？”
江月初扬起笑脸，对竺彦青道：“谢谢小侯爷关心，不严重，没什么大事儿，就是没看清脚下，踩了根树枝而已。”说罢面色一沉，咬牙切齿对孚九道：“我摔了你很开心是不是！”
孚九：“你怎么还两副面孔呢。倒也没有很开心，也就一般般开心而已~”
“你是不是皮又痒了！”江月初张牙舞爪地扑向孚九，孚九嚎叫着抱头鼠窜：“泼妇打人了！”
“你说谁是泼妇！你给我站住！”
魏煜川被吵得脑仁疼，没好气地拿筷子敲了敲碗边：“还吃不吃了？！吵死个屁了，要打出去打！”
纠缠在一起的俩人恨恨冲对方哼了一声，各自回去坐了。
险些被掀翻的房顶总算平安逃过一劫。
俩大喇叭静音后改用口型争吵，一声不发也能吵得热火朝天。
竺彦青自觉屏蔽那俩不好好用脸的家伙，盛了一碗汤放在魏煜川面前，道：“你东西收拾得怎么样了？”
魏煜川喝了一口汤：“东西本来也不多，陈伯帮我收拾着呢，快好了。”
竺彦青往他碗里夹了块肉：“仔细着点儿，别落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魏煜川不喜欢吃肉，把肉又挑了出来：“没事，本来也没什么重要的，再说了，皇城离侯府又不远。”
竺彦青一掀眼皮：“啧。”
魏煜川一顿，默默把肉又放回了自己碗里。
“吃掉。”
魏煜川乖乖张嘴，把肉送进了嘴里。
饭后，魏煜川急着回去收拾东西，先走了，竺彦青帮着腿脚不太好的老仆收拾完桌子，才朝他屋里去。
江月初溜达着凑到他身边，挨了一下他的肩膀：“小侯爷~”
竺彦青侧侧耳：“嗯？怎么啦？”
江月初笑出一脸不怀好意：“昨天那些灯...店里不要的哦？”
竺彦青一愣，继而笑道：“死丫头，现在都敢调侃我了，你可不许出卖我啊。”
江月初撞撞他的肩头：“放心吧~我又不是孚九那个大嘴巴。不过，您昨儿自个儿忙了一下午，又不许我们帮忙，劈竹条的时候都不小心把手指划破了，为什么不告诉三殿下实情呢？”
竺彦青好看的脸上浮现着淡淡的笑意，一点怆然全收进了眼里：“肃烨虽然表面上不苟言笑，也不爱与人来往，但实际上是个心很重的人，这事儿一出，他本来就觉得对不起我们了，怎么能让他知道这事呢，我也不过是弥补他一个小小的遗憾罢了，算不得什么的，恐怕...这也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为什么？”江月初不解道：“虽说三殿下马上就要回宫了，可也不至于以后老死不相往来吧。”
江月初一激动就乱说话，竺彦青笑骂一声：“什么老死不相往来，是前途未卜，笨。”
两列一眼望不见尽头的轻甲步兵分列街道两侧，寸步不离地护着中间三辆豪华轩车，轩车旁边和后面跟随宫人、内侍无数。
那老皇帝十年不闻不问，现在却又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来，引得围观者无数。
魏煜川：“......”
他只向昨夜连夜进宫的竺衡行了礼，避让过一众引他上轩车的内侍、宫人，一步跨上了马。
“我还是更喜欢骑马，那车你们坐吧。”他不冷不热地丢下这么一句话，留众宫人在原地面面相觑。
魏煜川于马上回首，看向竺彦青，此行一别，二人皆是前途未卜、生死难料，下次再见，又不知何时。
魏煜川却久不动身上前，只是一直望着，像是犹豫不决，又像是没做好准备。
他攥着缰绳的手紧了紧，终是从马上跳下来，快步走到竺彦青身边，一把将他揽入了怀中：“给我好好保重，听见没有？！活着等我去北境找你！”
他几乎是发狠一般地在他耳边咬出了这句话。
竺彦青微微一愣，继而笑开了，抬手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好好好，殿下都发话了，在下岂敢不从？”
魏煜川在他背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油嘴滑舌。走了。”
竺彦青点头摆手，脸上笑意不减：“快去吧。”
“三殿下一切顺利，一路顺风。”站在竺彦青身后的江月初冲魏煜川笑道。
魏煜川倾身过去拍拍她的肩膀：“走了，照顾好你家小侯爷。”
“放心吧~”
孚九早就哭成了个泪人，在魏煜川放开竺彦青后，他就紧着抱了上去，在竺彦青肩头呜呜哭个不停，泪水都打湿了竺彦青的衣衫。
魏煜川没好气地一把拎住他的后襟，把他从竺彦青身上扯下来：“哭什么哭！丢不丢人。”
话虽这么说，可他自己的眼底也有泪痕一闪而过。
孚九一步三回头，虽然江月初那个泼妇天天追着他打，孚九做梦都想把她按在地上摩擦，但临告别，心里想的却都是她的好，不舍地冲她摆手。
“拜拜啦小孚九~”江月初难得对他露出笑容。
相比之下，魏煜川就显得决绝多了，告别之后，一步上马，头也不回，跟在竺衡身后走了。
大批人马缓缓启行，渐行渐远。
竺彦青遥遥看见魏煜川抬起胳膊抹了一下脸，他不禁面带微笑，怆然低喃道：“保重。”
大批军报雪花似的飘进宫中，兵曹、中书省、度支...各曹官员忙得脚不沾地。
源源不断的轻骑斥候奔走在北境出入京城的官道上，黄尘滚滚，经久不散。
魏煜川回宫已经八天了，算日子，竺氏父子应该已经领兵入了北境。
这些日子无疑是魏煜川有生以来最痛苦的几天。
他刚回宫就被迫参加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宫宴，把那些个王公贵族统统见了个遍，在一波又一波如滔天巨浪般的‘我小时候抱过你’、‘你小时候可爱到我府上来了呢’...的寒暄声中窒息。
几天下来，魏煜川竟比那些官员还要憔悴上几分，打第四天起，他就连忙称病闭门不见客，转头去烦他的生父去了。
康阜帝魏咏原以为他是来看望自己的，没成想宝贝儿子张嘴第一句就是请旨北上，连句假模假样的寒暄都没有，气得他胡子头发全都竖了起来，让他哪好玩滚哪去，于是魏煜川就在皇帝寝宫外，一掀衣摆，端端正正地跪了下来。
这位不轻易向任何人妥协的执拗皇子，在寝宫外跪了一天一夜。
最后还是换上了侍卫轻甲的小孚九急匆匆跑来，把他从地上捞了起来：“殿下，殿下！侯府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