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煜川远远看见池边幽幽红光映照，莫名让人后背发寒，他疑惑着走过去，刚靠近，竺彦青就仿佛脑后生眼般说：“你来了。”

魏煜川在他身旁蹲下，看满池飘荡的水灯：“这是要干什么？”

竺彦青将手中点燃的彩莲灯放入池中，用手背轻轻推远：“小时候你不是最喜欢逛灯会了吗？”他从身后拿出一盏专为他准备的兔子灯递了过来。

魏煜川茫然地接过。

竺彦青：“记得有一年灯会上，你盯着一个小姑娘手里的兔子灯看，脚往前走，脑袋却不转回来，结果摔了一跤。”

魏煜川：“那么久远的事你都还记得。”

“那是自然，你的事我都记得。”

魏煜川不置可否：“这些灯哪儿来的？”

竺彦青迟疑地看了池对面的江月初一眼，道：“我之前路过一家破败了的灯笼店时无意间看见了，就拿回来了。”

魏煜川丝毫不怀疑，点了点头。

竺彦青沉默了一会儿，沉声道：“肃烨...你还是准备一下吧。”

魏煜川依依不舍地从兔子灯上移开目光：“准备什么？”

“......回宫。”

魏煜川一怔：“怎么连你也、”

竺彦青低低地垂下头：“对不起。”

魏煜川正要发作，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竺彦青：“大哥要回来了，是奉旨回来的。”

魏煜川一下子站了起来，哑声道：“北境出事了？”

竺彦青沉默着，没说话，摆弄水灯的手微微有些不稳。

北境出事，靖安侯势必挂帅出征，靖安侯世子此番奉旨回京，说白了就是回来当人质的。

魏煜川似乎明白过来什么：“难怪他到现在才派人来接我，合着是北境有事了才想起侯府来，才想起侯府里还有他的一个儿子。”

竺彦青眉心飞快一皱，站起身来，凝视着他的双眼：“肃烨。”

竺彦青鲜少厉声，魏煜川瞬间怔住了。

二人对视片刻，竺彦青的语气缓了下来：“你别多想，天底下哪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父亲，现在把你接回去，就是很好的证明。”

“这话你信吗？”魏煜川直截了当地反问。

竺彦青喉头一哽，说不出话了。

魏煜川：“我现在就去请旨，我要跟你们一起去。”

一有事儿就沉不住气，说风就是雨，他的性子还真是从来没变过。

魏煜川大步流星地走远后，池对面的江月初缓缓走了过来，竺彦青忧心忡忡道：“北境已经乱了半年多，形势不容乐观，他绝不能淌这趟浑水。”

“小侯爷打算怎么做？”

竺彦青凝视着他离开的方向深深叹了一口气：“我还能怎么做，只能尽全力劝他了。”

竺彦青来到魏煜川房中，轻轻合上门扇，见他坐在床边，不知忙活着些什么。

竺彦青走进来：“怎么不点灯？能看得清吗？”

魏煜川不吭声。

竺彦青走过去，看见他在叠衣裳，身旁的床上已经叠好了一摞，看样子是要走。

竺彦青：“深夜闯宫，可是按谋反罪论处的。”

魏煜川用发顶拒绝与他对视，也拒绝与他交流：“那他就弄死我。”

竺彦青：“......”

他沉吟片刻，回身搬了把凳子在他面前坐下，近乎苦口婆心地说道：“肃烨，你已经长大了，可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任性，你的想法我能理解，但是侯府现如今，尚且无力自保，又怎么能把你牵扯进来...”

“我愿意。”魏煜川抽空抬头看了他一眼，继续低头忙活了。

魏煜川说完，可能自己也意识到语气不太好，缓声道：“你们一直说不让我淌这趟浑水，可是把我一个人留在宫里，你们自己去涉险，这就是我着想了吗？就算我待在宫里，也还是会担心你们。”

他咬重语气：“而且我讨厌那个地方。”

魏煜川讨厌一切金碧辉煌、权贵扎堆的地方，打小就是，否则他也不会初到侯府时，像只刺猬似的，用尽全力竖起自己身上稚嫩的刺芽，不许任何人靠近。

最终还是竺彦青靠着一身润物细无声的本领，一点一点渗入他的生活，使他渐渐柔软下来。

魏煜川再一次亮明自己的态度：“反正，我就算回宫了也会去请旨。”

空气里忽然静了下来，两个相对而坐的少年各有各的沉默。

可是沉默着沉默着，魏煜川手上动作一顿，捏着衣裳的手紧了紧，继而重重落在腿上，脑袋也随即垂了下来。

竺彦青听到一声很轻的抽泣——他哭了。

这是竺彦青完全没有料到的，毕竟自魏煜川八岁入侯府那天起，就没见他哭过。

竺彦青心底某个地方狠狠颤了一下，痛得他手指尖都微微发颤。

魏煜川面无表情，只是落泪，眼眶通红，他尽量不让人听出他话音里的哽咽：“国难当头，流民泛滥成灾，他却只想着伤忠臣良将们的心，没事的时候把我扔给你们，有事了又急着把我接走和你们撇清关系...”

竺彦青听了这话泛起莫大的心疼，也忍不住鼻酸目沉，缓缓起身走近他，将他揽入怀中，让他的脑袋靠近自己的胸口，一手轻抚他的脸颊。

这个动作从小到大竺彦青做了无数次，每一次都在魏煜川即将暴走或濒临崩溃之际。

这个动作意味着保护与安抚，让魏煜川一瞬间有种回到从前的错觉。

果不其然勾起魏煜川心底莫大的委屈与不甘——他想不通，为什么身为一国之君不把心思放在正事上？为什么要这样去伤害对自己有恩的人？

更重要的是，现在让他也觉得自己里外不是人了...

离开了侯府，天地之大，他就真的没有容身之处了。

“你们为什么要答应他养我？”魏煜川伸手环住他的腰身，声音闷闷地传来。

竺彦青的手狠狠一颤：“嘘嘘嘘，好了好了，别说傻话...别说傻话...”

他握着他肩膀的手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嘴里不停念叨：“好了好了...”他话音和动作轻柔地仿佛生怕触动什么似的，默默地跟着掉眼泪。

魏煜川所说的一切他又何尝不明白，可世道如此，他们都只是浪潮中一个渺小而微不足道的存在。

在为一腔孤勇付出难以承受的代价后，就是再大，再过人的勇气和毅力，也会被冲垮，再锋利，再嗜血的刀尖，也会被迫磨平。

不是妥协，是无奈，是深深的无力。

竺彦青希望魏煜川能永远都不要懂得这种感觉——他终是没能将他保护好，现如今，也让他陷入到了这个巨大的漩涡当中，被迫承受着痛苦。

二人相拥了很久，魏煜川在他的安抚下慢慢平静下来，竺彦青连劝带哄，硬是在后半夜让他躺下了。

竺彦青坐在他床边，手搭在他的胸口，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像哄小时候不安的他睡觉一样。

本想着把他哄睡着了就离开，可看他一直放松不下来，竺彦青于是和衣上了他的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