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她？未免太便宜她了。”
这声音很是温柔悦耳，一听便教人想到是个极有教养的蹁跹公子，话里内容却不由得让人胆寒心颤。
“既然那么爱管闲事，发慈悲做菩萨，那我偏要让人都来试试这侠女滋味。缝上她的眼睛，剥掉她的衣衫，玉臂千人枕，朱唇万人尝。我倒要看看到那时候，楚留香他们是不是还把她做宝贝？”
三人登岛后便有侍从来迎，将他们引至客房歇息。
此地孤悬海外，从外观上来看，根本发现不了任何人工修建的楼宇屋舍，直到走进石窟之中，这才发现原来内里暗藏乾坤，别有洞天。这一间间房间俱是依托天然石穴而造，陈设极尽奢华。
陆小凤不习惯这样彻底的黑暗，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任哪个拥有正常视力的人都很难感到安心。
“喂，你们这里不至于穷得连蜡烛也买不起一根吧？走道乌漆嘛黑的也就罢了，怎么连房间里都不点灯？”
“不好意思，这是岛上的规矩。”那侍从毕恭毕敬地说道，“贵客若是觉得无趣难熬，不妨随我移步到东边的厢房去。”
这趟蝙蝠岛之行所为何事，陆小凤再清楚不过，孰轻孰重，他怎会分不明白？
待侍从一众人走后，陆小凤没骨头似地瘫倒在了床榻之上，有一搭没一搭把玩着方才他们留下的摇铃，抱怨道：“这地方真是奇怪，一点光亮都不准有，连我们自己身上所有能取火照亮的东西都要收走。我猜啊，这个岛的主人说不定是丑八怪婆娘，所以才这么害怕见人。”
“为什么是丑八怪婆娘？就不能是丑八怪男人呢？”小叶移步至床边坐下，问道。
“因为有时候男人长得难看些，反而更有男子汉气概，更招女人喜欢，所以也没什么怕人瞧见的。”陆小凤道。
“哦……”
小叶拖长了语调，慢条斯理地反问道：“那你一定是觉得自己很有男子汉气概咯？”
陆小凤语塞：“我！”
“噗嗤。”
花满楼坐在石桌旁，听见他们俩斗嘴，不自禁地笑了出来，不紧不慢地说道：“你这些歪理还是别与小叶说了，现在是丑八怪，过一会儿指不定要成为什么。”
暗室中响起清脆爽朗的笑声，小叶似是想到了什么，未开言前先出笑，乐得前仰后合，好不容易缓过些劲来，问道：“七童，若是一个长了四条眉毛的人，忽然只剩下了两条眉毛。你说，他会变得更丑些，还是更有男子汉气概些？”
本已坐起身子，欲为自己辩解的陆小凤听见着这畅快笑声，也不禁失笑，悠悠然地躺了回去，将双手枕在脑后。
“那要看，消失的是上面的两条眉毛，还是下面的两条眉毛了。”花满楼笑着答道。
“这黑漆漆的地方，没有眉毛倒是没什么要紧，若是连酒也没有得喝，那日子可就难熬了。”
陆小凤如此说道。
小叶不禁想起与他“初见”时，这人躺着喝酒的绝技，遂起身给他拿来了酒壶酒杯，一手摆酒杯，一手倒酒，斟了满满一盏。
随着她的动作，陆小凤只觉一缕若有似无的花香气幽幽萦绕而来，唇角在不自知间扬得更高了。
重施故技，小叶还是为之惊奇道：“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竟能练出这样一门功夫。”
“人要是骨头懒到一定的境地，那么脑子就不得不灵活一些。”花满楼道。
小叶边笑边摇头，叹道：“可惜了，你还没有研究出怎么直接从酒壶里喝酒，还得自己动手倒酒。换是我嘛，索性将酒坛子搬到床头，插一根芦苇杆进去，这岂不是连倒酒的功夫都省了？”
花满楼但笑不语，陆小凤也忽然暗自感谢起这黑灯瞎火的环境，倒让小叶瞧不见自己发红的脸颊。
红袖添香，美人把盏，人间乐事也。
这功夫的妙处，恰巧就在这“不斟酒”的上面。
小叶久在山野，下山又遭变故，并未久历江湖，尚对男女之情懵懵懂懂，并不如何通人事。
原本上次无意间唤出的名字已闹了个大乌龙，她全不在意，只是笑侃几句后作罢，陆小凤反倒莫名生起了闷气。
而今再聊到这些风月之事，他不禁也觉自己从前过得有些荒唐了，不愿让小叶知晓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知道那晚我是怎么认出你，不是司空摘星的吗？”陆小凤刻意岔开了话题。
小叶略一思忖，摇摇头道：“司空摘星的易容出神入化，你怎么能瞧出来？”
“因为他早已不知看过多少次我躺着喝酒，更不会夸我。”
小叶声色轻快，了然道：“幸亏你聪明，若反应再慢上一拍，我就要给那个红鞋子给抓住了。”
“你难道一点也不怪我吗？”陆小凤问道。
“怪你？做甚要怪你？”
小叶不解，只道：“是我闯入了你房间，把麻烦带给了你。帮不帮我俱是你的自由，纵然你的确是给我造成了些困难，可也没什么，这本就是我跳前就想清楚，应担承的风险。”
她笑道：“你救了我，我自然心里只有感激。”
陆小凤“哎”地叹息一声，感慨道：“这么多年了，你是只长个头，不长心眼啊。”
他倏地坐起，将手臂支在膝头，正好与小叶相对，继续道：“真不知道独孤一鹤是怎么样想的？居然敢放你一个人下山。我要是继续放任你一个人闯荡江湖，迟早有一日会看到你帮卖了你的人数银票。”
小叶霍然站起，转身就坐到了石桌旁，花满楼顺手递来一杯茶水，她接过后一饮而尽，重重放下杯子，也不反驳，只对花满楼说道：“这间屋子就留给他睡，反正他也开始困得说梦话了。七童，咱们去其他两件间屋子瞧瞧。”
花满楼的脸上始终挂着清浅的笑意，乐得听这两位“老对头”唇枪舌战，仿佛同从前在淡客山庄的春风亭中一般。
而今战火烧到了自家身上，他也是不慌不忙地开口道：“小叶，这岛上形势复杂，到处都透着古怪，你的伤…事情原就与此地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咱们还是不要分开得好。”
虽明其理，却也难免嗔怪，她无奈长叹一声，无力地将脑袋往手上一搁，托腮闷闷嘀咕道：“才离了一个，现在又来了两个，我难道真的是白痴？为什么都总要看顾着我？”
小叶有时着实想不通，怎地偏生她遇见的楚留香和陆小凤和江湖中传言风流多情，潇洒快意的浪子形象截然不同？
是人就会有烦恼，上至天潢贵胄，下至贩夫走卒，如果没有了烦恼，欢乐也会变得平淡无味起来。同生死一样，这是普天下最公平不过的几件事之一了。
楚留香也正在发愁。
枯梅大师死了。
这个变故着实令楚留香始料未及，回想起这次海上之行的根因，正是胡铁花意外瞧见了这位华山掌门竟乔装改扮私自下山，甚至老情人高亚男也对自己是熟视无睹。
这才起了疑心，找来楚留香后两人一块儿追寻而来，以至于后来事态发展到不可控的地步，从而遇上桩桩奇事，乃到此时漂泊海上，生死一线之际偶遇无争山庄少庄主的大船，从而得救。
舱房内的场景比屠夫干活时的局面好不到哪里去，腥气冲天，那四个刚被救起的少女胸前均有一个血淋淋的空洞，竟是被活生生掏出了心脏。满室中唯一的活口就只有昏迷在一旁的娇弱少女。
高亚男已经被悲痛迷住了心窍，将这一出惨案都归咎在了原随云的头上，寻起了他的麻烦，却被一招“流云袖”轻轻松松地反击了回去。
胡铁花揽起了她。
微弱的呻吟自角落响起。
楚留香轻叹了口气，走到过去蹲下，以托起那少女的双掌，将内力渡至她的心脉。
他脸上的神情有些古怪，若不胡铁花的注意力此刻全放在了高亚男身上，一定会发觉，并好奇到大咧咧地问出来。
少女忽地嘤咛一声，睁开了双眼，甫一见面前人，眸光闪动，向他扑去。
楚留香一怔，下意识地握住了她的双臂，没有让她倒进怀中。
她怔愣住了，似木偶般呆在原处。很快，泪水盈在眼眶中打转。
楚留香有些手足无措，只好轻声劝慰道：“别害怕，我们大家都在这里，不会再有危险发生了…”
那少女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向众人道出了实情，原来她也是枯梅大师的弟子，叫华真真。这房中四位少女正是死于她师父的摘心手下，究其原由，乃是这四人本就是刺客，本就为取枯梅大师性命而来，没想到最后竟落得两败俱伤的下场。
原随云听得眉头直皱，问道：“尊师可有遗言留下？”
没有。
华真真似乎是个比小白兔还容易受惊的娇柔姑娘，连一见鲜血都会晕倒，自然什么也不知道。
只是她嗫嚅着说出这些话时，始终低垂着头不敢看人。
甚至连楚留香也是。
已近黄昏。
海上的大船无法长久存储新鲜的、无生命的肉类，人的也不例外。因为说到底，人不过也就是一种高级些，聪明些的动物罢了。
众人为枯梅大师举办了一个简单而庄重的水葬。
乌云似乎就压在他们的头顶，晦暗的天光，风雨欲来，仿佛老天爷也在惋惜这位为门派奋斗了一生的刚强女子。
是夜。
黄铜油灯燃起，楚留香凝注着那一豆火光，整理起了思绪。
这一日中发生的事情太多太杂，难免会忽略掉很多细节。
刚回到舱房的胡铁花还没说上几句话，就似想起什么，咋咋呼呼、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
看他样子，一定是和姑娘有个约会。
只是不知是高亚男，还是金灵芝。
他不禁失笑，笑过之后，一阵难耐的寂寥感便从空空荡荡的心房升起。
张三此刻也出去了。
海怪虽怪，但是个极有眼力的人。
解下腰间的锦囊，踟蹰了半晌，深吸进去的空气从五脏六腑间被缓缓吐出，他的指尖还是挑开了丝绦。
里面的字条已经化作了团浆糊。
楚留香胸口倏地一痛，仿佛有人用小刀生生在他的心头剜下一块肉来。
这是小叶留给他的最后一样东西。
完完全全来自于她的东西。
她走的时候除了一身衣衫发带，还有自己的一刀一剑，其他的什么也没有带走。
这意思清楚得不能再清楚，她不希望楚留香去找她，也没想过要和他重会。
他不明白，他不明白为什么小叶突然要走，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哪里惹她生气了？
起初他想疯了一样找她，期望能与她再见一面，至少能将话说清楚，不论左轻侯和张简斋如何相劝也俱是无用。
直到胡铁花出现。
“你这个样子，哪里还像是楚留香？！”
他瞪着一双圆溜溜，亮闪闪的眼睛说道，面上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小叶也说过这样的话。
她笑着捏着自己的鼻子，轻声道：“你这个样子，真不像楚留香。”
楚留香这才清醒过来。
少女轻柔的歌声回荡在脑海中，“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难道自己今生今世，真与她再无相见之机吗？
迟到的一章送上，这两天太忙了抱歉抱歉，周末加更一更～
陆小鸡：这点破事全然小叶知道了…虽然之前也不觉得有什么毛病…
花满楼：小场面，小叶最后还是会听我的话（眯眯眼微笑）
小楚，别桑心了！前方蝙蝠岛即将到站，能不能见小叶，就看你的缘分啦！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