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大雪。皇城中人鸟声俱绝，偶有宫人埋首匆匆而过，留下斑驳交错的雪痕，不到半盏茶又被新雪重新覆盖。

红懿殿内华蓥花影，幔帐交缠。萧太后坐在雪青灰长绒毯上垂眸养神。她五官清秀寡淡，皮肤细腻白嫩，看不出任何风霜洗礼的痕迹，

萧太后很年轻，只比官家年长十岁。初入宫时被当年的淑妃所害，终生难育子嗣，从此再无争宠的念头，活得像个隐形人。

曦烨于萧家，是再世救星；萧家于曦烨，是如虎添翼。一边是不能生育的母亲，一边是失去生母的孩子，就这样命运般地走到一起。

然而相互扶持是真，性情不睦也是真。太后看似寡淡，内里也是刚强不阿的性子，与官家是三句不合就要吵，堪称水火不容。

李芳歆也没少对太后出言不逊。这几年太后退居佛堂不问世事，相见不如不见，倒省去她诸多烦恼。但选亲一事显然不得不请太后出面。

“芳歆是承平五年生人，今岁恰逢桃李，按规矩早该议亲了。”侍奉太后的嬷嬷徐氏笑道。她看着李芳歆长大，把她视作亲女儿般疼爱。

“几年前先皇与姜家说亲，欲将公主出降给姜家长子姜翊麟，没来得及过三书六礼，先皇就晏驾了。而后官家登基，娘娘明里暗里也提过几次，官家不予理会，娘娘便不好多说。如今公主主动提议，娘娘心里定是欣慰又欢喜。”

是吗？李芳歆悄悄观察，见太后面色淡淡，神色不显，心里愈发没底。

“若是太后愿意为臣女操持婚事，臣女感激不尽，”她踌躇道，“不过，官家那儿……”

“公主到了年纪本该自立府邸，官家留你在宫中已是不合规矩，倘若再不肯你出嫁成婚，无论如何都无法向天下朝臣交代。”徐嬷嬷道，“娘娘，奴说的对否？”

李芳歆紧张地看着太后。一是忧心太后猜中她的真实想法，二是怕太后不愿插手，将此事抛给官家定夺，那就不好办了。

静默半晌，太后凤眸微睁，“燃灯选亲，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习俗。长公主愿意承袭旧统，重拾皇室遗风，哀家和皇帝都没有不依的道理。”

徐嬷嬷闻言笑道，“公主就安心待嫁吧。”

李芳歆心底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也舒展开来，“臣女谢太后成全。”

影璧外，倩影袅娜翩翩。来人报小皇子和萧世子来了。太后总算露出点儿笑容，“昭元贵妃病了，怕把病气过给璟儿，托哀家照顾几日。”

李芳歆微笑。哪里是照顾，分明是旧靠山没了，赶紧找棵新大树巴结着。

“皇祖母，皇祖母……”头戴虎头帽的男孩跌跌撞撞冲进来，扑进太后怀里。太后把他抱在腿上，满眼都是浓浓爱意。

这才是真正的欢喜吧。李芳歆心道。也真奇怪，太后不喜欢曦烨，却喜欢他生的这个小鬼。难不成真有隔代亲的说法？

“皇祖母，世子叔叔不好，”小皇子刚满两岁，说话奶呼呼的，“孙儿喊他放风筝，他说不会……”

“是嘛，”太后笑得两眼开花，“你萧叔叔打小就笨，以前住在康庄坊，邻里小孩都不跟他来往的，他就只能眼巴巴地跟在人家后面……”

正说着，殿外走进一玄色氅袍的男子，面若秋夜之冷月，色如冬日之霜花。

太后指着他道，“你看，就是这副面孔，十几年不变，鬼煞见了都发愁。”

萧琰君向太后拜了礼，视线停在李芳歆身上。

女子螓首蛾眉、巧笑倩兮，对他微微颔首，“萧世子早。”

“长公主早。”他应了声，很快移开目光。

小皇子仍拽着太后的衣裳，喋喋不休说着萧世子的“冷漠”行径。萧琰君全程面无表情，仿佛被控告的那个人不是他。

不愧是北齐开国名将萧鼎枫后裔、颍川郡王萧平南之子，出生于北齐王朝最负盛名的武臣望族、十五岁出征斩杀数千敌将、十八岁拥兵千万功震四海的北齐战神。

都说北齐因有萧氏历代战将，方能在中原屹立不倒。连官家都不得不承认，北齐离不开萧家，这也是官家清剿世族却始终未动萧家的原因。

祖孙闹了一阵，太后终于想起李芳歆的事，对萧琰君吩咐道，“公主来与哀家商议选亲之事，哀家已经允了。如今离上元节不到月余，时间紧迫，工程浩大，你替哀家多上点儿心，务必让大典顺利举行。”

李芳歆愣了愣，忙道，“典仪和场地自有礼部、工部和内侍省筹备。世子现知签书枢密院事，又掌三班院，公事繁忙，万不敢劳烦。”

她心中笃定萧琰君不爱插手这种琐碎的事情。

谁知萧琰君说了声，“无妨。”

无妨你个头啊……

太后满意地点头，“时辰不早了，哀家也要休息了，你们退下吧。”

小皇子跑过来抱住李芳歆的腿，“皇姑姑，你可不可以陪璟儿放风筝呀？”

李芳歆蹲下身，揉揉他的脑袋，“外头风虽大，但下着雪，仔细着凉。”

“可璟儿很想放风筝。等春天来了，皇姑姑陪璟儿去好不好？”小皇子肉嘟嘟的脸颊耷拉下来。

李芳歆没有回答他。想了想，扭头对秋水道，“本宫记着珍宝库宫字房七层第九个格位里收着一个旧风筝，你去取来给小皇子。”

秋水愕然，“公主，那风筝是官家……”

“去吧，本宫不需要了。”李芳歆淡淡道。

小皇子听到有风筝，高兴地手舞足蹈，“太好了！皇祖母，璟儿要跟皇姑姑和父皇一起放风筝，不要世子叔叔了！”

玉清殿与红懿殿近来关系紧张。骤然提及官家，大家的脸色都不大好看。

时候不早，李芳歆向太后请辞。刚出殿门，萧琰君追上来，“臣正要去玉清殿跟官家议事，可与公主同行一段路。”

“行啊，”李芳歆道，“难为萧世子今日陪璟儿玩。他这孩子闹腾得很，陪半日也累神。”

萧琰君对此深以为然，又想到选亲的事，“婚姻是女儿家的大事，因嫁错人郁郁寡欢一辈子的不下其数，公主还需三思。”

李芳歆猜他是受了妹妹的影响，叹道，“昨日本宫在玉清殿外见着了曹瑀，他如今倒是收了心，看着人模人样的。若肯早几年醒悟，令妹也会有不同的结局。”

“总有人是要经历些事情才能成长的。如果丹檀的死能给他刻骨铭心的教训，度化他，教他改邪归正不再害人，也算是功德无量吧。”

萧琰君侧目望向身旁并肩而行的女子，浓郁妆容下，眼尾飞出的那抹艳色魅惑可人，任谁见了都忍不住低头深吻。

他喉结上下滚动，再开口时嗓音已是沙哑，“燃灯是旧俗，前几朝的公主都没有遵循，公主何不择一真心喜欢之人成婚？”

李芳歆摇头，“本宫没有心仪的人。”

她身边的确不缺俊朗才子。可蓦然回首，前半生颠沛流离，后半生勾心斗角，她好像从来都在纷争的漩涡中打转，费尽心力只为求得一片生机。

这样的日子，哪有心情去思量“喜欢”？

萧琰君却从她的冷淡中品出其他含义，“姜翊麟性情家世都与你般配，又同你结伴长大，你放不下他也情有可原。但人也要学着往前看，纠结在过去，苦的只有自己。”

原来他误会她是对姜翊麟念念不忘，才如此随意的解决婚事。李芳歆本打算解释清楚，转念又想，让他这么误会着也未尝不可。

至少等到上元夜，按着这个思路，即便东窗事发，萧琰君也能理解她的选择吧。

“多谢世子好意。有些事，外人终是难以感同身受的。”李芳歆突然娇笑地凑近他，鼻息交触温软芳香，“本宫今日才知道，原来世子也会说那么多话。”

他神情仍是冰冷如霜，脖颈至耳根却染上红潮清晰可见，“臣以前很少话么？像太后说的那般……冷漠？”

“是啊，你我在明夷书院读书时说的话加起来都没今日多。”李芳歆起了捉弄的心思，轻轻勾着他的腰带，“本宫听说世子尚未婚配，那选亲大典，世子可否考虑下……”

她外袍没有系紧，堪堪兜在半臂，内里穿着轻透单薄的婵衣，玲珑精巧的骨骼和莹白娇柔的丰盈清晰可见，溢散芬香。

不同于寻常莺莺燕燕抹的脂粉香，女子身上的香味浓郁却不失清冷，犹如漆黑深夜中穿透云雾落在红蔷薇上的银色月光。

萧琰君脑袋嗡嗡作响，连退几步，“公主，臣对天发过誓，外患不平不为家。”

“我知道，我知道，”李芳歆大笑起来，“别紧张啊世子大人，我是在逗你玩儿呢。”

“成亲之事，岂能儿戏。”萧琰君飞红着一张脸，鲜少露出恼羞成怒的样子。

李芳歆笑得更厉害了。

·

当日，几道替公主请婚的折子递到玉清殿，官家勃然大怒，将奏章尽数驳回。

此举传出去后引起满京城热议，都说官家与公主有不伦之恋，迟迟不肯放长姐出阁。

朝堂上，数十名老臣磕头恳求，一呼百应；后宫里，太后携几名大儒对官家百般说教。闹哄哄折腾了三日，官家进退维谷，终是让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