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边闲聊，一边从外廊一层层往下走。崔阳廉又说起从第一层到第八层都设满了关卡，真正能抵达九层的不过寥寥数人。

“既要推演，又要点灯，人多起来定会混乱，”李芳歆不解道，“万一有人浑水摸鱼，碰巧点燃了最后一盏灯，如何？”

“有本事到第九层的，都是文武双全、人中龙凤。即便最后一关靠了些运气……”崔阳廉笑道，“公主忘了，这并非科举选才，是为公主择选良婿。与其说那人运气好，不如说他与公主有缘。”

李芳歆哑口无言。高亓曾承诺过推一个武力高强的死士参选，恐怕是为了让其将无关人等挡在八层之下，减少变数发生。

绕着万佛寺参观一圈后，崔阳廉送她到寺外，撞见两队人马遥遥而至，观装扮应是郊外狩猎归来。

李芳歆脸色微变，掉头就走。领头二人中，红发少年眼尖，远远冲她喊道，“阿姝姐姐，阿姝姐姐！”

此时再走便说不过去了。她硬着头皮上前，与那两人打招呼。

“萧世子，谢小王爷，真巧啊。”

“阿姝姐姐，我好久不见你，你病好了也不来找我玩。”

谢煊随了他那闲散王爷老爹，养就玩世不恭的性子，游手好闲的程度完全不输当年的曹瑀。他与曹瑀最大的不同在于，他长着一张女人见了都会嫉妒的漂亮脸蛋，年仅十四岁已荣登京城七公子榜第三。

“阿姝姐姐，听父王说你要成亲了，我还不信，想着必是那些朝臣们拿礼法纲常逼你的。直到今日与萧哥哥说起此事，才知竟是你主动向太后请婚。”谢煊耷拉着脑袋，像市集小摊贩卖的垂耳兔，“阿姝姐姐，你就不能晚些出嫁，等一等……”

那个“我”字还没说出口，李芳歆毫不客气给他脑袋一计重锤。

“等什么？小小年纪不学学你萧哥哥的高风亮节，反而去学曹瑀那厮的花言巧语，小心本宫跟太后告状，罚你三个月禁足。”

“啊——”谢煊懊恼地抱着头。

谢家是萧家的表亲，萧家子嗣单薄，太后素来把谢煊也看成自家孩子，对他严苛教导。然而谢煊生来散漫，太后常常恨铁不成钢。

“上月才被太后罚过抄写四书五经，公主就别拿他打趣了。”萧琰君在旁看了许久，终于开口，“公主来万佛寺，是奉旨查看选亲场地么？”

“路过，顺道看看罢了。”

许是相处时日短，李芳歆在他跟前总是莫名不自在，她很快转移话题，“多亏崔尚书领路，带本宫参观了佛塔。”

崔阳廉朝两位同僚拱拱手。

谢煊盯着他的山羊胡子，好容易才忍耐住伸手去揪的冲动，“崔老头儿，你家那小子怎么不出来玩了？十天半个月都见不着人影，以前不是最爱打猎喝酒的么？”

谢煊所言是崔阳廉的孙子崔平秋。年纪比他大几岁，心性却像个孩童，打小与他关系甚密。不过，崔平秋后来与慕家长子慕允祺走得很近，慕家出事后，他一蹶不振，性情大变，与谢煊等幼时玩伴渐渐少了来往。

“他病了。”崔尚书不愿多谈，寥寥数语就终结了话题，借口离开了。

看来崔平秋还是没从当年的阴影中走出来。

“怎么又病了？唉，都怪京都年年下雪，今年尤其冷，阿姝姐姐、官家哥哥都病了一遭，连平秋也病了。”谢煊小脸皱巴巴的，很是苦恼，“幸好父王从小教我，就算不读书也要练武，强身健体最重要。”

真是个头脑简单的小孩啊。李芳歆捏了捏他肉嘟嘟的小脸，“你呀，跟着你曹大哥在殿前司好好干，争取干出一番事业。别尽学些他的陋习，该叫他教你如何收心、金盆洗手。”

“我又没做坏事，干嘛要洗手，”谢煊被捏的两腮鼓鼓，不开心道，“阿姝姐姐，你别总把我当小孩子。你看，我比去年又长高了不少，再过几年指不定能赶上萧哥哥。不信你等着瞧~”

李芳歆认真地打量着他，“也许会吧，”她下意识脱口而出，“曦烨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没你高呢。”

谢煊激动了，“真的？你是说官家哥哥吗？可他现在长得好高好高，比萧哥哥还要高呢。”

如雾光影里，他的脸光洁无暇，大眼睛里泛着灵动色泽，细致如瓷的肌肤宛若镀上银光，精致的五官无不彰显着纯真无邪。

他只要站在那儿，就仿佛光亮的来源，所有人的目光都会不自觉的投向他。

恍惚间，李芳歆在他身上瞧见了某个人的影子，一时失了神。

“公主，你怎么了？”萧琰君眼神锐利，洞若观火。

“无事，”李芳歆连忙整理心绪，慌笑道，“只是突然在想，明日夺魁的驸马爷不知会是哪个？”

“可惜我年龄没到，不然——”谢煊气鼓鼓地，“阿姝姐姐你别怕，万一是个鼠辈宵小丑八怪，他敢点燃花灯，我就敢把他的手卸下来，再打得他满地找牙，看他还敢不敢娶你！”

众人都笑起来。崔尚书道，“参选名单都是从礼部过了户的，那帮老头子可比你小子挑剔得多，不会选中歪瓜裂枣的。”

谢煊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

李芳歆忽地记起什么，拉谢煊至一旁，“有件事得拜托你。”

谢煊当即正色，站得笔直，“请公主吩咐！”

“你小声点儿，”李芳歆急地弹他脑门，“别叫人听见！”

谢煊赶忙捂着嘴，露出一双眨巴的大眼睛，“连萧哥哥也要保密吗？”

“当然，他是你哥哥，又不是我哥哥，”李芳歆道，“我当你是体己人，才把这个任务交给你。其实这事和曹瑀有关。”

“我明白了。因着萧家姐姐的事，萧哥哥跟曹大哥有嫌隙，所以得瞒着他？”谢煊这会儿倒是聪明起来。

“算是吧。”李芳歆也不想过多解释，只道，“明儿选亲，官家会派一队禁军护卫，我想着还是别让曹瑀去比较好。选亲流程繁复，鱼龙混杂，易生变故。我最是了解他，性子暴躁，又爱管闲事，我总担心他闹出事来。”

“原来阿姝姐姐不信任曹大哥啊。”

谢煊还想替曹瑀说几句好话，见李芳歆态度坚定，他也不敢替曹瑀作保。

毕竟曹瑀旧年的破事堆起来能有几座大山，公主不信他也是情有可原。

“但阿姝姐姐为何不直接找官家哥哥呢？让他别安排曹大哥去不就行了？”

“你傻啊。现在突然改了主意，曹瑀定会疑心，到时候来找我理论，我咋办，”李芳歆道，“你今晚拖着他去揽芳阁喝个通宵，明日一身酒气上佛塔，他老爹也要把他踹下来。”

“阿姝姐姐，你这招可真够损。”谢煊目瞪口呆，竖起大拇指，“不过你也知道，曹大哥近些年规矩不少，既有公事，我怕他不肯跟我去喝酒。”

“这便看你的本事了。”李芳歆在他肩头拍了拍，叹了口气，“你只需记住，若你真心把曹瑀当好友，把我当好友，就一定要完成这个任务。”

谢煊憬然有悟，以为她指的是选亲大典出了岔，不仅她受连累，曹瑀作为在场禁军统领，难辞其咎。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昂首挺胸，“请公主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不远处，萧琰君凝望着他们的背影。鲜少有人知道，他曾拜师武学大能修习奇门之术，只要他愿意，千里内的声音都能听见。

李芳歆和谢煊的对话一字不拉传进他耳里。

他眉间的忧绪越来越深。

·

正月十四，亥时。凤鸾阁。

内侍省押班高骏携十几个侍从深夜造访，拖了几个满满当当的大箱子，都是椒华宫整理出的明妃遗物。与此前不同，这些据说是官家御赐，内侍省不敢随意处置。

“干爹遣奴来请公主示下。”高骏道。

李芳歆倚在红木漆象牙座上，身后三面屏风上浮雕金凤呼之欲出，气势恢宏，富丽堂皇。

“后宫没了明妃，尚有贵妃，哪轮得到本宫示下？高先生年纪大了多忘事，你们几个小的也不从旁提点，传出去只叫别人说内侍省逾矩不守礼。”

“原是先去了朝禧宫，”高骏解释道，“那头听闻是明妃之事，百般推脱，言贵妃病重，不允叨扰。”

昭元贵妃高芳龄和明妃姜婉儿可谓天生仇敌、水火不容。遥想当年两人初入东宫，整日里闹得鸡犬不宁，好几次还是李芳歆前去安抚，摆平祸端。

逝者如斯夫，两人明争暗斗数年，终是高家略胜一筹。

“从前犯事宫嫔薨逝后如何处置，照办即可。”李芳歆瞥了高骏一眼，冷笑道，“高押班亲自跑一趟，不只为这桩小事吧？”

“公主明察。”高骏谄笑道，“干爹特特让奴前来回禀，万佛寺各项工程已安置妥当，明日大典必能顺利进行。玉清殿也传来消息，说官家已确认参加大典。万事具备，请公主静待佳音，奴代内侍省奴才们预祝公主良人偶成、喜结良缘。”

本是奉承之语，怎料李芳歆面色森冷，扬手命他们退下。高骏摸不准这位主子的性子，热脸贴了冰，悻悻地让几个内侍赶紧把箱子抬走。

一行人手忙脚乱，箱中滚落一枚玉石，当即碎成两半。

“混账东西，一点儿小事都办不好！”高骏竖起眼睛叫骂着，抬腿踹在他们腚上，“这可是官家御赐之物，你们几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被踹飞的内侍跪趴在地，瑟瑟发抖。

陈年旧物，主人都落罪罹难了，谁还会去追究过失？不过是做给在场的贵主看罢了。李芳歆心里明镜似的，不愿多生事端，正欲开口免其罪过。

突然瞥见地上那枚白玉带钩。

一石激起千层浪，再难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