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隆兴坊梁国公府。
“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齐光。此乃上古和田玉制成,温润滋泽,缜密而粟,实为上品。是以,我随身佩戴多年。”
一番话更胜彻骨寒风,刺激着满屋子里的人。床榻上衣衫不整的女子泪湿眼眶,身侧玉带钩在微光中泛着半青半黄的光泽。
“怎么会?!难道奸夫是八皇子……”
尚书府二姑娘姜初鸢小脸煞白,唇色发紫。她心里不断否决这个荒谬的猜想,情急之下吼道,“大胆姜婉儿,竟敢盗窃八皇子之物,罪该万死!”
“姐姐素日不与我来往,我自认卑微贱命,本配不上姐姐金枝玉叶,不曾想姐姐竟恨我至此,”姜婉儿缩在嬷嬷怀中抽泣,“八皇子何等人物,我一介女子,蒲柳般娇弱,如何从殿下身上盗取贴身佩戴的玉带钩?”
“如果玉带钩真是八皇子的,”四姑娘姜夕颜端着茶盏,抿了一口,“适才二姐姐与朱老三所言,就是板上钉钉的污蔑。”
姜初鸢急火攻心。
慌乱中,她见孔雀翎扇簇拥一女子姗姗来迟,像见着救命稻草般“扑通”跪下。
“七公主,姜家管教不严,妹妹做出这等肮脏龌龊事来,本是罪该万死。请七公主、八殿下看在兄长的面子留她贱命,初鸢愿亲自砍下她的手臂,但求二位宽恕!”
正值端阳,骄阳似火,暑气已在庭中尽显。
李芳歆立于中堂,热风穿透她单薄的身子,烫得五脏六腑颤颤发疼。
她越过众人,看向床榻边的八尺男儿。
后者眼神躲闪,不敢与她直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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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承平二十年。闹得沸沸扬扬的毓王案落下帷幕,淑妃被废,太原萧氏侦案擒贼有功,贤妃萧檎仙被册立为新任中宫皇后。
至此,朝中敌党皆灭。他们终于携手挺过了漫漫长夜,破晓将至。
时年她刚满十八,他刚承诺过,此生护她安宁顺遂、百岁无忧。
然此行此举,叫她如何不忧?
先皇年迈,萧后无子,东宫之位空缺。八皇子在朝中拥护者众多,储君未定就闹出丑闻,无异于对他品行的重拳出击。
幸好姜家是自己人,事情处理起来也简单。东方曦烨与姜婉儿仓促订了亲,半年后行纳妃之礼,位份为皇子侧妃。
有姜家门第在,姜婉儿混个高门正室本是不遑多让。可曦烨志在帝位,姜婉儿出身远不够皇后门槛。
她在姜府寻死觅活地闹着,不愿为妾,逼得李芳歆亲自登门训斥。
从此,两人的情分算是彻底没了。
风言风语压下来后,李芳歆从烦乱中抽出身,已过去整整十日。那夜更深露重,她推开了金满楼东侧殿的大门。
“我以为你不肯来见我了。”
这是曦烨见到她时说的第一句话。
她愣了愣,冷笑,“八殿下多虑了。你我姐弟血浓于水,我岂有不见你之理。”
烛光照着曦烨冠玉冷冽的面容,羽毛微凛投下斑驳残影。
他望着她良久,叹道,“你还在生气。”
婉儿是他挚友之妹,姜家是他登基之途不可缺的臂膀,这段姻缘于情于理都再妥帖合适不过,她有何理由生气?
可她就是气。气得肝疼,气得整夜睡不着觉。
她去见过姜婉儿,旁敲侧击地打听当日情形。姜婉儿自知瞒不过她,全招了,说当日有人陷害她污她清白,幸得八皇子怜爱相助。
李芳歆不信。且不说此事有一百种解决办法,她亦知曦烨非良善大义之辈,绝不甘心背锅。除非他早有与姜家联姻之意,此举正中他下怀。
姜家三女,姜初鸢飞扬跋扈,姜夕颜心机深沉,二人都不好控制。唯有姜婉儿温柔娴静,与父兄关系淡薄,又没有强大的母家帮衬,将来只能依附他。
且姜婉儿自幼对他芳心暗许,曾为了他得罪家族挚友,必定绝对忠诚、永不背叛,最适合做他把控姜家的棋子。
一切看似理所应当,李芳歆心底却有道坎始终过不去。
婉儿是她好友,怀揣多年的少女心思她岂会不知?只是,婉儿多情柔弱、自卑敏感,根本不适合禁庭。她再三叮嘱过曦烨,若无情意,别去招惹人家,更不许利用。
他明明答应过她的。
李芳歆别过头去,紧咬牙关,笼在袖子里的手指死抠掌心。那双手却被那人覆住,颤颤捧于心口。
他的心跳隔着手掌敲打着她的心。两人近在咫尺,呼吸交缠。
她终是转眸望向他,期待他说出一个能说服她的万不得已的苦衷。
他却只轻声道了句,"阿姐,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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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他们相识以来,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生他的气。
她不记得他们是怎么和好的。只记得有了一个姜婉儿,很快又有一个高芳龄。
家事、国事、私情、权谋……他们争吵的次数越来越多。
好几次她气得不见他,他却再没哑着嗓子说过诸如“我以为你不肯来见我了”这样的话。
就连那句无足轻重的“对不起”,也鲜少听见了。
再后来,祸结衅深,他们之间早已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化解干戈、破镜重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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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骏等人匆忙收拾妥当,仓皇离去。那枚玉带钩混在狼藉杂物里,像旧主骗来的那段感情,破败不堪,终被遗弃。
李芳歆叫来苓颜,问:“小皇子病况如何?”
苓颜回道,“有红懿殿看顾、太医院照料,小皇子福泽绵长,已经康健如初了。昨日,朝禧宫派人去接小皇子,太后放心不下,不肯放人,贵妃也没办法。”
李芳歆面色无波,又问,“太后可曾请见官家?”
苓颜摇头,“太后还在气头上,官家也没上门,两边仍就僵着。倒是今儿晨时官家亲自登门来送几件物什,因公主不在,奴便做主谢了恩,收进珍宝阁等公主查验。”
珍宝阁分五房,分别以“宫商角徵羽”命名。其中以宫字房的藏品最为珍贵。
新收的珍宝赏赐就摆在宫字房的桌案上。苓颜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只风筝,色泽鲜艳,布料完整,隔着几尺远都能闻到新上涂料的奇香。
“官家亲手补好了它。”苓颜悄悄观察着李芳歆的神色,“奴想着还是将它放回原位,第七层第九个格位,往年官家赠予公主的生辰礼都放在那儿。”
李芳歆默不作声,她的注意力被另一件赏赐吸引过去。
那是一整套金珠翡翠凤冠霞帔,砌红堆绿,华丽耀目。
她眼底闪过几分错愕。
“官家说,今年公主生辰时在病中,来不及为公主备礼,目下正好补上。虽说公主的嫁衣理应由内侍省按规制置办,但这套是官家请人专门裁定的,到底不一样。纵是大婚当日穿不了,权当弟弟给姐姐送嫁之喜。官家祝公主与驸马相濡以沫、白首偕老。”
明知公主不喜,还巴巴地送礼来,哪壶不开提哪壶,尽说些讨人嫌的话。
苓颜心底埋怨着。若不是君命难违,她压根不愿做这传话筒。
果然,李芳歆目光微沉,径直走近架子,取下七层九格的箱子。
箱子大而重,她咬着牙,差点儿崴了脚。
苓颜赶忙上前搭把手,“公主,这种小事吩咐奴办就行……”
李芳歆固执地推开她,兀自将箱子掀开,两手提着往下一倒,稀里哗啦尽数摔落。
“去,把这些全都烧了!”她下令道。
苓颜大惊失色,以为自己听岔了,“公主,这、这都是御赐之物啊!”
内侍省对冷宫嫔妃遗存的御赐物件尚且战战兢兢,她家主子倒好,轻飘飘地一句,说烧就烧了。满京城恐怕也只有芳歆长公主敢对官家对皇权如此不敬。
“你只管烧,横竖本宫不会把它们带出宫。”李芳歆毫不忌讳,将箱子丢作一旁,“还有珍宝阁的所有藏品,你叫上媵人们连夜清点,但凡能带出宫的,都算赏赐给你们了,瓜分了吧。”
“公主,这是何缘由啊?”苓颜听得一头雾水,“将来公主离宫另立新府,少不得有需要用到这些私产的时候,奴等亦奉召陪公主出降,此时谈何瓜分……”
“以后,你们不必跟着本宫了。”
李芳歆打断她,直言道,“今日说有事交代你,便是此事。你们很快就能收到放归出宫的消息,拿着这些钱财去京西隆兴坊的木氏糖水铺找秋水,她在那里等你们。你们汇合后尽快离开京城,走得越远越好。若无家可归,可去江州,本宫在那儿置办了不少产业,够你们几个小女子共度余生了。切记更名换姓,低调行事,勿牵扯宫中是非。”
苓颜越听越不对劲,这怎么像在交代后事呢?她心下乱得很,听到秋水更是吃惊,“秋水姐姐不是出宫养伤,前几日因重伤未愈,不治而亡了么?”
那抹了然于心的笑在李芳歆唇畔停留了一瞬,“本宫说的你等照办即可,无需多问。待见到秋水,一切自有分晓。”
苓颜懵懵地,不敢再问。
公主从前也有许多秘密行动,与朝中政敌或闺阁私怨躲不开干系。
许是又在谋划什么吧,她安慰自己。那可是长公主啊,天下朝局尽在掌握,连官家太后都不放在眼里,还能出什么事呢?
她蹲下身,照吩咐收拢那堆被下了死令的弃物。有个不起眼的小物件滚了到角落里,她费了好大劲儿才摸到。
那是一枚瓷偶。巴掌大小,材质做工极为粗糙,与其他精致物件格格不入。若按她抱月居的技艺标准评估,当属最末等残次品。
“奇了,这玩意儿是匣子里原有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