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的日子，燥热的空气里夹着困顿的气味。

贺新尧站在门口看着医生给陈京洛的脚踝重新缠上纱布，靠着门框连打了两个哈欠。

裹着纱布的脚没法穿鞋，陈京洛脚上是杨可漪昨晚临时去买来的一双白色拖鞋。她另一只没事的脚也懒得穿袜子，两只莹白的脚板就藏在宽大的校裤裤腿下，风一吹就露出来，没有风的时候只能看到十根脚趾，指甲盖泛着点健康的红。

陈京洛扶着椅子站起身，微微歪着身子往门口蹦，停在贺新尧身前，看着他神色倦惰地低头玩手机。

她并不做声，贺新尧也没有察觉。

最终是医生开了嗓，扶了把眼镜望着门口：“小伙子，别玩手机了，带你女同学回去吧。”

贺新尧应了声，掀起眼皮看向面前的人。

她鬓角的几根发丝被汗水黏在皮肤上，显得些落魄，然而脸上却仍是那副冷俏的神情，朝他小幅度地张开双手，猫眼微挑：“走了。”

医院走道里还是充斥着细碎的杂音，贺新尧看她的目光很轻，朦胧得像是踩在睡着的边缘。

女孩晃了晃胳膊，仰头凑近他，目光多了些锐利。

这就不管我了？

她想，这男人的心真是海底针，不知道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

贺新尧眨了眨眼，将手机揣回兜里，弯腰将人又抱了起来。陈京洛顺从地将书包挪到身前，两手抱着书包，安安稳稳地躺在他怀里。

少年高瘦挺拔，抱着人的背影看起来十分稳当，说话还是副颓懒的调子：“晚上想吃点什么？”

“除了水里的都可以，”陈京洛伸手将鬓角恼人的发丝拨至耳后，换了副有商有量的温和语气，“我能申请去洗个头吗？”

“为什么，过敏？”贺新尧只答她的前半句，抱着她走到医院大门，将她放在路边，摸出手机叫车。

“对，”陈京洛站稳，一手将书包甩到背上，一手伸到贺新尧脸前晃了晃，“我想洗头啊～两天没洗了我要臭了～”

贺新尧眼睛盯着手机屏幕，学着她的语调阴阳怪气道：“知道了～”

“幼稚。”陈京洛瞥他一眼。

但最后还是先去洗了头。

贺新尧歪歪扭扭地坐在沙发上等陈京洛。他好像永远是一副浑身没力气马上要倒下的样子，软绵绵地摊在任何一个可以靠的地方。

明明走路的时候脊背挺直的，背人抱人瞧着也不怎么费力的样子。

“妹妹，那是你男朋友吗？”理发师闲来无事，撩着少女的湿发，忍不住问。

陈京洛眯着眼，十分享受地靠在椅子上，空调的凉风和吹风机的暖风齐齐吹在脸上脖子上，她舒服地想要睡觉。

“我们是高中生啊，”她面色从容，说这种客套话简直信手拈来，“怎么能早恋呢。”

“小帅哥，”店里的服务员端来了一杯柠檬水，放在少年身边的茶几上，笑眯眯地问，“那是你女朋友吗？”

“不是。”贺新尧头也不抬，专注在紧张刺激的手机游戏里。

“哦，那是你妹妹，还是同学？”服务员不愿太快回归工作，站在他身边接着找话聊。

“她啊，”贺新尧手指灵活地操纵着游戏人物，一套技能打满，收割下敌方的人头，语气轻快了些，“我侄女。”

陈京洛吹完头，神清气爽地蹦到他面前，刚想开口就听到他这句，不由地冷笑：“回家吃饭了叔叔，少玩点这种不符合你辈分的游戏。”

贺新尧动作顿了顿，抬头看向那张皮笑肉不笑的面孔：“行，回家。”

天色越来越难看，怕吃完饭就赶上下大雨，两人直接打车回了贺新尧的家，在外卖软件上找了家私房菜馆点了几个菜。

陈京洛一回生二回熟，在沙发上坐的很是稳当，自己给自己开了一瓶水，看着贺新尧又去换了套居家睡衣。他好像习惯到家先洗澡。

“可乐还是牛奶，”贺新尧扶着冰箱门，探过头来看她，“能喝冰的吗？”

“可以，牛奶吧。”陈京洛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扶着沙发慢慢挪到了餐桌边上。

贺新尧拿了两只杯子放在餐桌上，剩下的鲜奶刚好够两杯，倒进玻璃杯里时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他下意识仰头喝掉了剩下没能倒出来的奶，接着对上了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他动作顿了顿，然后若无其事地将嘴角的奶渍舔掉，语气不善：“看什么看。”

“哇，”陈京洛面无表情地叫了一声，神色凉薄，“牛奶一样鲜嫩的叔叔。”

“变态。”贺新尧一脸鄙夷，抬手丢掉空的牛奶瓶，听到门铃在响，不紧不慢地去开门拿外卖。

陈京洛向来不喜欢好好坐着，一条好腿又支起来放在椅子上，一副山大王的样子看着贺新尧将外卖放到餐桌上。几个菜看起来都让人很有食欲，卖相一绝。

“说句实在话，我觉得你以后也不丑，但还是现在这个年纪更帅一点。”她把筷子拆出来，认真地说。

二十四岁的贺新尧好像已经将青涩褪去得不剩多少了，是个看不出具体年纪的帅哥，沉稳又矜持，连上床这种事都能在脑子发热的时候踩住急刹车。

远没有还没成年的高中生贺新尧来的鲜活。

这样一个浑身透着懒意，嘴有点贱但好像心挺软的年轻男孩子，似乎的确更具有吸引力。

“哦，”贺新尧不为所动，夹了块肉放进嘴里，“我该说谢谢吗？”

“不用这么客气，”陈京洛摆摆手，挖了一筷子饭，“你要觉得受不住，夸夸我就行了。”

贺新尧哼了一声，茄子刚进嘴他立刻皱起眉，皱着脸安静了好一会儿，然后拧开了一瓶矿泉水。

“烫到了？”陈京洛猜道。

“嗯。”贺新尧声音有些含糊，表情不太好。

“烫了怎么不吐出来？”陈京洛看着他一脸难受，问道。

“已经吞了。”贺新尧言简意赅。

陈京洛看着他抽了张纸巾，拧着眉头擦了擦嘴边并不存在的脏渍，那纸的包装上分明写了婴儿棉柔巾五个字。

贺新尧抬起头，眼眸里映着窗外明明灭灭的灯光，突然说道：“你长大后看着倒是跟现在不太一样。”

陈京洛捏着筷子的手顿了顿，将一绺垂落的发丝拨到耳后，面色淡然道：“人都是要成长的，我以后就会变漂亮一些。”

贺新尧想起她二十五岁时腿间的大片纹身，还有昨晚穿着自己的T恤蹦跳间露出的白净大腿，一瞬间有些出神。

“在想什么？”陈京洛见他发呆，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吃饭你还能走神。”

“你那个纹身，是什么时候纹的？”贺新尧停下筷子，假装客套，“不方便说也没事，我就随便问问。”

“没什么不方便，”陈京洛喝了一大口牛奶，冰冰凉凉的直接凉到天灵盖，“大学毕业那天纹的。”

那天她好像终于心情好了一些，拍毕业照的时候也一起跟着笑，抬手将学士帽抛到天空，太阳亮得扎眼，她却忍住了没低头，直直地望向那片光。

一切仪式结束了之后她突发奇想地想要在身上添点什么东西，于是脱下学士服，打了车直奔纹身店。

店主是个中年男人，留着一头长卷发，听到她要纹这么大的面积之后劝了好几遍，最终还是没劝住。

“不好看吗？”陈京洛认真地看着他，自己也不知道渴望得到一个什么样的回答，“有人说过看着不正经。”

“不会，挺好看的。”贺新尧说。那当然是很惹眼的刺青，但与她几年后的气质非常契合。

陈京洛哦了一声，又低下头开始扒饭。这家店厨师的水平确实很不错，她前阵子在家看着饭桌上相亲相爱的戏码就没胃口，好不容易能吃顿饱的。

“还有一件事，昨天忘记问，”陈京洛突然想起来，兴致勃勃地看着他，“我是死了才回来的，你呢，你也死了吧？”

“嗯，”贺新尧低头看着手机，语气平淡，“很巧，同一起事故。”

“同一起事故？”陈京洛吃得差不多了，把筷子一搁，两手交叠着放在桌上，“我那天从酒店出来过马路的时候被车撞了，当时还发生了什么吗？”

“两辆车撞在一块儿了，我在其中一辆车上。”贺新尧坐姿随意散漫，慢吞吞地喝着奶。

“这样啊，”陈京洛一手撑着脸，撇着嘴摇摇头，“那真是挺倒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