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新尧七岁学琴。他身边大多是四五岁就被架着学棋学画的，七岁才开始学一门艺术，有点迟了。只是这个小孩儿是贺新尧，陶溪认为他这样懒散的性子，能七岁就坐在钢琴前已经是难得了。

他从小就不怎么乐意动弹，能坐着就不站着，能躺着就不坐着，身体素质也不太好，一降温就容易感冒发烧，陶溪一度怀疑他是不是生来身体就有什么缺陷。

但三番五次的检查做下来，各项指标都是正常，医生不得不劝导她，这个小孩儿除了免疫力不太好之外都十分健康，可能只是性格温和娇弱。

温和吗，娇弱吗。

陶溪看着贺新尧一手拎起一个年纪相仿的男孩，将人丢到一边的地毯上，自己爬上了那张懒人沙发，觉得自家儿子跟着两个词沾不到边。

她那时满心要把贺新尧培养成一个优秀的孩子，依旧带着他轮番学了不少乐器，贺新尧虽然没什么精神，但都学了个皮毛，兜兜转转，最终只有那架钢琴一直学了下去。

贺新尧是个奇怪的小孩儿，种种测试下来，他的确是对什么事情都不感兴趣，但被母亲要求练琴时也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抵抗。

时间慢慢过去，陶溪跟贺云华之间的矛盾愈演愈烈，贺新尧在两人的常常在两人的争吵声中沉默地练琴，直到他十二岁的某一天，陶溪毫无征兆地晕倒在路上。

贺新尧听着电话里突如其来的动静，冲出家门沿着陶溪的轨迹一路狂奔，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跑了多久，在寒天雪地里跑到喉咙都涌上锈味，原本就发着低烧，这一路好险没跑掉他半条命。

贺云华赶到医院的时候妻子儿子都躺在病床上，贺新尧拔了手上输液的针管，抄起桌上的东西就往他身上砸，等能砸的都砸完了，抬头问他，什么时候离婚。

陶溪肺不好，长年累月的郁结和争吵让她旧病复发，两人经此一事终于决定结束这段苟延残喘的婚姻。

至此，陶溪搬到了径州市边的一个山脚小镇上，贺云华很快又有了新的伴侣，贺新尧带着行李和钢琴来到那间小小的屋子，琴盖一合就是四五年。

再也没有人催着他练琴，也没有人对他抱有什么期望，只要健康平安地过完一辈子，他就完成了父母对他的全部交代。

陶溪每每想到他那么小就一个人出去住，心里还是会愧疚，看着他被风吹乱的头发，柔声道：“碰到什么事了，妈妈能帮你做些什么吗？”

热茶升起一缕缕热汽，熏染着贺新尧低垂的眼眸，他在困意和病意里缠斗了好半晌，不怎么清醒地开口：“我……我有件想做的事。”

陶溪愣了好一会儿，笑着拍他的胳膊：“阿尧，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贺新尧回过神来，停下动作：“你怎么猜到的？”

陶溪也捧了杯热茶，轻轻地吹着还烫的水面：“看出来的。”

贺新尧没答，他自己也不清楚。最开始似乎只是对她很感兴趣，本能的想要靠近，也不知道从哪一刻开始，突然想要认真地建立起一段关系。

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跟陶溪说起这个话题，陶溪在他二十一岁那年离世，他后来在阿姨的口中得知，她像个最普通的母亲那样遗憾没能见证儿子拥有一个自己的家庭。

陶溪也没指望他真的说几句什么，见怪不怪地笑着看他，顿了顿又小心地开口：“那个女孩子家里……情况怎么样啊？”

失败的婚姻和破碎的家庭给她留下了不少心里阴影，下意识地想要打探这个女孩的家庭状况。

“不太清楚。”贺新尧放松地靠在沙发上，喝了一大口杯中凉了些的茶。

他觉得陈京洛是个挺注重边界感的人，既然没有主动谈论起家庭，那十有八九就是无法轻易坦率地说出口。

杯中的水面缓缓归于平静，他这才说道：“慢慢来吧，她也需要时间考虑。”

陶溪没什么意见：“你想好了就行，尽量周到一些，不要让人家女孩子感觉不舒服。”

“嗯。”贺新尧鼻音很重。

阿姨去拿了常备的药来，贺新尧吞下几粒药片，在药物作用下感到困意袭来，拒绝了午饭走上楼回房间躺下。

被子是前不久新换的，晒过太阳后柔软又好闻，他扯着被子将自己埋起来，没多久就睡着了。

·

“门口有人找你。”

陈京洛抬眼看向门口，角度问题看不清那人的脸，她不怎么想动弹，随口问：“谁啊？”

“不知道，”戴玄的表情也有些奇怪，似乎是有些尴尬，“绿色边的校服，高二的吧。”

陈京洛也问不出什么，不甚情愿地走到门口，看到一张完全陌生的脸，面无表情地问：“你找我？”

“对，”男生左右环顾了一下，小声说，“方便跟我出去一下吗？有几句话想说。”

陈京洛回头看了眼，陆琼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这边。时间还早，她点了点头：“行。”

男生个子挺高，但脚步不快，一路上都走在她身前半步，偶尔偏头瞧一眼她，目光清澈，看起来是个有点呆的好孩子。

两人在连廊尽头停下脚步，周围没什么人，空空荡荡，很安静。

景明中学占地面积大，教学楼也修得挺气派，陈京洛倚着连廊去瞧栏杆边上据说不便宜的花草，入冬后都被冻蔫儿了。

“你好，我是高二一班的赵书衍。”男生面对着他，一手还插在兜里，嗓音清明。

陈京洛抬眼看他：“直接说就行了，什么事？”

赵书衍手在口袋里不安地动了动，磕巴了两下：“我…我就想说，我喜欢你。”

陈京洛没动，目光飘到那盆可怜的植物上，风吹着软趴趴的叶子来回晃动，一点声响也没有。

“我知道你现在还不了解我，如果贸然提出一些要求会让你感到不适，所以今天只是想告诉你我的心意。”赵书衍语气调整得很快，诚挚地望着她的眼睛。

陈京洛收回视线，颇为敷衍地回答：“好，我知道了。”

赵书衍舔了舔唇，上前一小步：“可以加个联系方式吗？我不会打扰你的，我们可以慢慢互相了解。”

陈京洛却沉默了一会儿，又抬眼打量了一下他，是个长得挺清俊的男生，样貌和身材都不差。

清纯男高中生其实应该是他这样的吧。

她想到某个死皮不要脸的人，已经两天没出现在学校里了，不知道是不是发个烧把自己烧死了。

说不清出于哪种心理，她语气平淡地说：“我不怎么用微信，没必要加。”

赵书衍怔了一瞬，接着扯了扯嘴角，勉强笑道：“那我以后还能来找你吗？不然我真是没什么能接触你的机会了。”

“随你。”陈京洛点点头，感觉自己没必要太冷漠，但也确实笑不出来。

照理说这种类型的男人她不应该有太抗拒的心理，干净又清爽，似乎很合适自己。怎么会落到强撑着才没有彻底拒绝的程度，有点奇怪。

“嘿！”

陆琼见男生走远了，赶紧跑过来，笑嘻嘻地问：“他跟你告白啊？”

“嗯。”陈京洛闷闷地说。

“那你怎么这个样子，”陆琼用暖手揉揉她被风吹冷的脸，“讨厌他吗？”

“不是，”陈京洛摇摇头，叹了口气，“要是讨厌我也不会这么难受了。”

陆琼挽着她的胳膊，边走边说：“难受什么呀，我看他长得还行啊，你可以考虑一下。”

好像确实可以，正统清纯男高，不正好就是自己喜欢的类型吗？

陈京洛有气无力地拖着脚步，随口问道：“你觉得他跟贺新尧比，哪个好一点？”

“他俩都不是一个类型的吧，很难比较，”陆琼想也没想，直接说道，“不过这个学弟我好像听说过，成绩蛮好的，他们班里喜欢他的女生挺多。”

陈京洛根本没听进去，神思恍惚地跟着她回了寝室，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放空了一会儿，打开手机看了眼，有两条未读消息。

-清纯男高：周末有空吗？

反应过来的时候嘴角已经上扬了，陈京洛拍了拍脸颊，强行面无表情。

真怪啊我草，怎么回事。

心里有个声音喊道：你笑什么笑！

她强装镇定地爬起来，看着对面床上的陆琼，语气平淡地问：“你说我要不要去接触一下那个赵书衍？”

“去呗，我刚刚就没搞懂你在纠结什么。”陆琼毫不犹豫地说。

陈京洛眨眨眼，接着问：“那贺新尧……？”

“你们又没在一起，接触一下别人怎么了？”陆琼积极劝说，“赵书衍温柔懂事学习好，还很果断地告白了，我觉得谈起来应该更舒服。”

“原来如此。”陈京洛严肃地点点头，又重新躺下了。

原来是这样。她想起来那些接触了两三天就让她失去耐心的男人，稍微有点弄明白为什么觉得贺新尧很碍事地在她脑子里躺了这么久了。

他看起来对什么都无所谓，似乎任何事物都没办法让他上心，长着一副很不靠谱的样子但却意外的很扛事。

“我好像挺在意贺新尧的。”陈京洛没头没脑地突然说道。

陆琼一咕噜从床上爬起来，睁大眼睛看着陈京洛，神情严肃地等着她说下去。

“赵书衍这人……缺点感觉。”陈京洛蹙紧眉头。

“什么感觉？”陆琼立刻问。

陈京洛用胳膊支起身子，认真地看着她：“就是贺新尧身上那种，浑身上下写满了‘我不好泡’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