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恩林今年四十四岁，看着不像，从背影看像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我俩走一起没人说他是我爸，多数人误以为他是我哥，时间久了我有时也不喊爸，直接喊哥，把老杨气得能喝一壶茶。

但我也知道自己不是他亲生的，他从来没瞒过我。

在我三四岁记事的年纪里他就说了，他是我爹，但不是他生的。那时候我不懂这咋回事儿，以为大家都这样，还跑去跟楼下小孩儿炫耀，兴高采烈地问人家你爹是不是你亲爹，那小孩儿比我还小，抓着奶瓶子不松，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哇”一声就哭了，哭得撕心裂肺，边哭边喊他爹，他爹没在家，我爹听见了，赶紧跑下来，提溜着我后衣领就把我拎回家，好一通教训，但他从来不打我，他让我算数。

杨恩林特意买了一块黑板挂在墙上，上面写满加减乘除。每次我犯错他都得出一黑板的题，然后让我算，算不完就不让吃饭。我踩在小板凳上，手里捏着粉笔搁那儿掰着手指头，他还非得端着碗站我旁边，边吃边说：“算错了，擦了重写。”

他可真贼，我还没办法，谁让他是我爸。

上小学的时候老师布置作业，让算爸爸妈妈的年龄，我算好之后找杨恩林检查，跟在他屁股后面问：“爸，你二十五岁生的我啊。”

杨恩林接过我手里的作业本，签上字，说：“不是我生的你，”然后摸摸我的脑袋，笑着说，“但我是你爸。”

那时候我意识到一个问题，我只算得出爸爸的年龄，但怎么也算不出妈妈的年龄。

于是我又跑去问杨恩林，杨恩林正在看书，厚厚一本，红壳的，上面的字我不认识。

单亲爸爸总要把这事儿说得委婉些，省得给小孩儿留下什么心理阴影，可杨恩林偏不这样，他就非说我从小就没妈妈，再多就不说了。

我小时候也真是脸皮厚且没心没肺，没妈只有爸，这爸还不是亲生的，听着多么可怜，但我真没觉得伤心，杨恩林跟我说过以后，我也就难过几个小时，转头就给忘了。

杨恩林跟我说话不注意，可爷爷奶奶心疼我，我寒暑假都会回去看他们，然后住个把月，但是杨恩林不怎么回去住，把我送回去后待两天就走，爷爷奶奶也不劝，任由他走。

我当时还觉得他跟爷爷奶奶关系不好，一家人可真客气，但是他走后奶奶又会跟我念叨他，问我杨恩林平时都干什么。

杨恩林能干什么啊？

他白天上班，早九晚五的工作，活得慢悠悠的，回来做做饭，晚上准时出去，再定点回来，每个周末还都会开车出去。

噢，他不带我，把我丢少年宫。我问过他每天晚上出去干什么，周末去哪里，他弹下我的脑门，说大人的事情少打听，转头我就跟奶奶告状。

奶奶听完不乐意，等我要回家的时候非要跟着一起，嚷嚷地对杨恩林说：“你咋就不管一帆了？”

我躲在杨恩林背后给她疯狂打手势，奶奶快别说了！

奶奶冲我眨眨眼，接着说：“你天天只顾自己玩儿，连儿子都不管？”

杨恩林偏过头看了看我，一把我从后面拉出来，好笑地问：“爸哪儿没管你？来杨一帆你跟我说说。”

我缩着脑袋哪里敢说话，害怕回去又算一黑板的数学题。

回家路上我还向他转达奶奶的话，让他给我找个妈妈顺便结个婚。

那时杨恩林左右不过三十岁，还很年轻，就我知道想跟他搭伙过日子的就不少于三个。

还别说，杨恩林长得就有魅力，个头高又一身正气，但是说话总有点儿痞里痞气，而且十分散漫，现在他还是没怎么变，不用别人说，我有时候跟他站一块儿就得犯嘀咕，这人居然是我爸。

结婚这事儿不能经常提，杨恩林不会理这茬的，问多了就烦。

杨恩林听到我转达的话后也不理人，脸上有些不耐烦，我也不在意，反正这话说几次了，他每次都这副表情。

过一会儿杨恩林问我想不想要妈妈。

妈妈谁不想要，我从来没见过妈妈长什么样，可是我还没回答杨恩林那边就回道：“想着吧儿子，你爸不结婚。”

我那时候也懂点儿男女关系，心道肯定是杨恩林之前结婚受了伤，不敢再结，我也理解他，下次奶奶再说的时候我还帮他说情呢，让奶奶别再逼他结婚。

我爸他，受了情伤。

奶奶面容一顿，少许尴尬，果然不再说了。

杨恩林可不知道这些，奶奶对他少好些念叨全是我在发挥作用。

我有时候会在他公司等他，有几个阿姨对我很是热情，各种糖往我怀里塞，可是我也不喜欢吃糖，杨恩林他也不让我吃，但是她们身上香香的，笑得又好看，跟杨恩林那臭脾气不一样，我就抱着糖傻呵呵地站在那儿，她们问我什么我就答什么，把杨恩林卖了个底朝天。

后来杨恩林就不再带我去他公司，我就明白那是什么情况了，那几个阿姨向我打探情报呢，我还真当以为她们想跟我玩儿。

我之后还偷偷想过，杨恩林受的情伤还挺深，人还挺痴情，我都长这么大了他愣是跟个寺庙的和尚一样，从来没交过女朋友，也没听他说起过什么女人，我缠着他给我讲讲我妈他也不说，在家里反正就是要么捧着书看得津津有味连饭都忘记做，要么就钻书房写他的日记。

杨恩林有写日记的习惯，几乎每天写，书房里有一整排，全是他的日记本，还一本本编了号，从哪年哪日到哪年哪日都写得清清楚楚。杨恩林三十五岁那年生了一场病，人半夜都烧糊涂了，还喊着我帮他把日记本拿过来，说昨天的忘记写了。

这些日记本他也没藏，只用玻璃隔板挡着，我就是想看他也不防，但我对这些没什么兴趣，因为我看见文字就头晕。

不过我也按不住好奇看了两眼，没啥特别的，就普普通通的日记，有时候写得跟流水账一样，有时候又写得文笔斐然的，长长短短的，反正我是看不懂。

这些都是杨恩林的宝贝，他让我看，但有条件，不能弄坏，翻页要小心。

真费劲，我才不看。

其实从小没妈对我影响并不大，我从来没觉得缺少母爱对我的心理产生过什么问题，要说起来，我就是很好奇，好奇之前跟杨恩林结婚的女人到底有多么好看才让杨恩林念念不忘到现在，并且一直没有再婚。

可是杨恩林不太乐意跟我讲这些，谈起他的感情史就像大晚上突然被拉了电闸一样，他简直是半句都不说的。

前两年我还偷偷问过奶奶，杨恩林之前结婚对象是个什么样的人，可奇怪的是，我奶奶也不说，眼神复杂地把我打发到一边。我奶奶虽然不再唠叨着让他给我找个妈妈了，但是这个心思一直没下去过，是她的心结，爷爷也总是叹气，杨恩林的婚事在我们家就是叹气的信号，不能提的。

不提就不提，反正他不想要老婆，我也不想要妈妈，正好少了家庭矛盾，我都已经不是杨恩林亲生的了，他再结婚给我娶个后妈，那关系岂不是又隔出来一层？

我是不信这世界上能有比杨恩林更疼我的人了，他这个当爸的虽然不会安慰我也不会鼓励我，没事儿还总爱损我两句，但他的确对我没差，这个我得承认，我心里也有他这个爸爸，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俩更像哥们，他没怎么把我当成小孩儿看待，爷爷奶奶对我又好，我每次暑假回去爷爷都会领着我去家里的果园摘石榴，奶奶也总喜欢变着花样给我做饭，比杨恩林做的好吃多了。

因此我就算知道自己不是他亲生的，我也没想过要找亲生父母，也不在意他们是谁，我活得好好的，不比别家的小孩儿差。

我想着杨恩林老了以后我养他，他走不动我就买个轮椅，天天推着他去对面的花鸟市场，他平日里总爱逛那些，家里阳台上全是他养的花，各种各样的，比养儿子还上心，上面挂着的鸟笼子里叽叽喳喳的，闹得人心烦，我也懒得跟这些笨鸟吵架，因为杨恩林只会帮那些笨鸟，不会帮我。

原本我以为日子就这样平淡如水过去了，我把未来都想得好好的，但是千算万算不如天算，谁知道弄出了这回儿事呢？

我已经不是惊讶了，就像被雷劈一样。

杨恩林他，根本就没结婚啊。

-

那本日记是我从杂物间找到的，杨恩林一向爱护他那些日记本，所以当我在一堆旧物中看到它的时候还有些疑惑，这日记应该放在杨恩林的玻璃橱柜里的，怎么就舍得放在这里了？

日记本被塞在废弃沙发的海绵里面，边边角角早就泛黄了，还有些黑色印子，纸张薄如蝉翼，我都不敢用力翻，这日记本的样子跟柜子里的那些比起来相差甚远，有云泥之别。

日记本很厚，比我中学的新华字典还要厚，里面全是密密麻麻的字，再加上年数久远，我看了一眼就觉得头晕，翻了两页之后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就下意识觉得这日记本跟柜子里的那些不一样，首先外表就不一样，这么破旧肯定有人经常翻着，柜子里的那些可都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再者说，这字体就不一样，这本上的看着工整，那些就飘逸多了。

我们过两天要搬家，杨恩林工作调动，我们得去其他城市，调动之前杨恩林忙得很，他说着要工作对接，让我先在家收拾着。

我来杂物间找小时候玩的皮球，那皮球是当年楼下小孩送我的，我好歹应别人一声大哥，小弟送的东西我得带走。

日记本是偶然发现的，我也没想看，但因刚才瞄了一眼后心里总觉得不太对劲，匆匆看到的几句话不像是杨恩林能说出来的，杨恩林嘴里可说不出什么浪漫话，他就是稍微有点儿生活情趣罢了，但那本日记里的文字我看着就觉得有些肉麻，跟我印象中的杨恩林千差万别。

于是我又把日记本从沙发海绵里面掏出来，这是杨恩林的风格，是杨恩林的日记本无疑。

受着好奇心驱使，我翻开了3.21号那天，只看一行我就赶快合上了。

杨恩林咋还在日记里耍起流氓了呢？

但是杨恩林那么多年的书没白读，他写个日记都能引起人的好奇，我本来就想翻两天的看看，二十多年前杨恩林写的日记是什么风格。

不过我也没想到，我这个晕字的人竟然能老老实实把那本日记看完，一开始是坐在旧沙发上，最后直接就地而坐，坐到浑身冒着汗也没发觉。

我那一下午脑子都是昏昏沉沉的，懵得像起大雾的清晨，十米之外看不到人。

杨恩林下班回来，推开虚掩着的储物室门，见我抱着泛黄的笔记本发呆，问我今天怎么这么安静。

他那张脸我突然觉得有些陌生了，喊了十几年的爸爸没有结婚，我这下更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的了。

他哼着歌走过来，我咽咽口水，不怕死地问一句：“爸、爸...于呈湘是谁啊？”

--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我爸脸色凝固，哼的歌声也凝固了，我们周围的空气都凝着不走。过了好大一会儿，我爸看着我手里那本日记，转过身把门打开后走出去，什么也没说。

就算他没说话，那些被尘封着的往事终究被人掀开一角，变得不是秘密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喜欢和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