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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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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看床底下的鞋。

我昨天晚上穿的就是那双带有泥点子的鞋,当我清晰看到上面的泥点时,我长舒一口气再次躺回床上。

我是不拉窗帘的,这样方便我观察外面的环境。

那时候的天空是朦朦胧胧的蓝色,不同蓝色相接着,而后是一条乳白色的云,或许它并不是云,只是我望过去的时候变成了云。

飘飘然。

天空并没有大亮。

我理所当然地盯着树梢上面那块儿地方,回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

原来那不是一个梦。

于城乡真的回来了,兴许还在睡觉,或者早已起床去干活了。

我听见我妈起床喂鹅喂鸭的声音,鹅鸭们吃好以后高叫着再次出去觅食。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起床的,也是在那个时候穿上昨天陪着我狂奔的鞋。

再陪我跑一次吧。

我趁着我妈不注意溜出去,既然那不是个梦,我就有理由说服自己再过去一趟。

我猜得没错,于城乡早早地换上黑色背心和一条沾有油漆的裤子,肩膀上搭着一条微微发黄的毛巾,手里拎着一个箩筐。

他要去后山。

清晨的后山特别幽静,尤其是在初夏的清晨,因为几乎没人会在那个点儿过去,露珠还挂着草上,脚迈过去,手再往下一伸,保不齐会把衣服打湿。

我当时已经不记得要去上课了,在看到他的时候根本来不及反应,说:“于城乡,我跟你一块儿去。”

于城乡站在大门口,大门是虚掩着的,我依稀能看到老于叔弯着腰把地上箩筐摆放整齐的身影。

“行吗?”

我又问他。

他这次反射弧似乎比之前要长,稍微睁大眼睛,看着我空空如也的双手,点头。

嗯。

他没问出声,但我知道他想问什么。

“我不割草,想跟你说会儿话。”

我自顾自地跟他解释。

鸡打鸣了。

光从他家门前的树杈间洒下来,就是我昨天放花的树。

他的神情又变得和那天中午来找我时一样,嘴巴掀开一条缝,看着像是有些吃惊,眼睛亮亮的,不是精明的光芒,我之前说过,他的眼睛像黑葡萄,像孩童的那样。

我笑了一下,因为他同意了。

可是现在我扪心自问,就算于城乡不同意我还是会对他笑,像他之前很多次对我笑那样。

不对,我开始自我否定,于城乡不会不同意的,我虽然没有证据,可我就是相信。

后山人少,露水重,于城乡跟我一前一后走着,我得看到他才会觉得安心,就算是走路也是这样,他得在我的视线之内。

他本就话少,我是话多的那个,可我那时就是不想说话。

我不知道于城乡是怎么想的,总之在我们走到地方以后,他疑惑地回头看我一眼,然后握了握镰刀,很慢地转过身。

“杨恩林,”他很认真地看我,“你不说话。”

那时我就知道,他其实是习惯了我说话的。

自作多情又怎么了?

我往他那边走两步,把他的箩筐放到地上,没咋考虑,只凭心问:“你想我跟你说话?”

我的确是故意这样问的,现在想来也觉得恶劣,明明知道他的回答,非要问那么一句。

咋说呢?有种欺负老实人的快感。

他先是没应声,挥着镰刀就要割草,我适时出声:“于城乡。”

他缓缓抬起眼皮,眼神里带着惊。

“我们约定好的。”

在他思考我们之间有什么约定的时候我就已经上手把他的镰刀轻轻拿过来。

他终于想起来了,看着我憋红了脸,摇头说:“不算数。”

“这个,不算数,”他觉得自己表述不准确,挠了下自己的脖子,应该用了力的,三道红痕瞬间出现又瞬间消失,“你喊哦,我才应声。”

后面是我追问的,因为我当时的关注点全在他脖子的三道红痕上。

我用手摩擦了下裤子,晃了下目光,承认道:“对,是这样。”

我们之前只约定了这个。

“于城乡。”

我又喊他。

他还是微张着嘴巴,不好意思且又没办法地应我一声,我又悄悄往他那儿挪了半步,对他说:“我想跟你说话。”

他脸上的红蔓延到脖子根,下面因为背心挡着所以我看不到,我在那双漆黑眼睛里看到了我自己。

我们是面对面站着的,离得好近,稍一侧头就能碰到对方的皮肤。

“你呢?”

我坚持不懈。

“想吗?”

且纠缠到底。

当自己内心的答案从对方嘴里说出来时,会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他并没说全乎,只回了一个字。

“嗯。”

还是那个字。

那个字不用人张嘴,只需要动用声带,嘴巴是用来跟人紧贴的。

当然,我没那么大的胆子,在嘴唇就要蹭到的时候死拽着自己从他身边移开,我看到他大吃一惊的表情,飞快眨眼,好了,这下轮到我吞吞吐吐的。

我不止一次觉得自己没出息,还真是。

还有点儿心虚。

“挨太近了。”

我在混沌之间听见他这样跟我说。

“动作太快,”他指了指我的胸膛位置,我当时并不明白这个动作的含义,“下次,要跟我说。”

我把这几句零零散散的话语拼凑出来,听懂了他的意思。

我想我不是自作多情。

——

我在送他回家的路上问他前几天去了哪里的。

忍不住想要关注,没法做到不在意。

我知道他是去了城里医院,想起那盆散发着草木味道的水后还是打算直接问出口。

“这次拿了多少药?”

我没有绕弯子,跟于城乡说这种事儿没必要绕。

他冥思一会儿,掰着手指头说:“十二天。”

算算时间,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趟医院,每次回来都会拿药。

怪不得我老是在他身上闻到那股味道。

我又突然想起来于城乡用那药的时间,心中生疑,但忍着没问,换了个问题:“治什么的?”

他并没病,我比谁都清楚。

于城乡懵懂的眼神黯淡下去,摇头:“不知道。”

医生让他用,他便听话地用了。

这事儿不能急。

也就是这么几天没见,我感觉于城乡要比之前消瘦,他的下巴都往里缩了。

心里被针扎了那么一下似的,我故作淡定地摸摸他的手,说:“瞧你瘦的,多吃饭啊。”

于城乡傻笑两下,用力点头:“吃得多。”

他不会骗我。

可他还是瘦了。

眼看着就要走到他家门口了,我随意指了下门前那棵大树,问:“这树开不开花?”

于城乡没病,我想是我有病,该喝药的人是我才对。

“嗯?”

于城乡纳闷地又要挠脖子,被我拽了一下。

我怕他再挠出红印子。

看来他觉得是不开花的,错了错了,看来是他不知道我放在树上的那把花。

我心里又不舒坦了,他真的一次也不知道。

我放了那么多次,他一次也不知道。

是我放得太隐蔽了,也不对,如果太隐蔽,那花应该还在原处才对,可那树杈上分明光秃秃的,啥也没有。

“它,会开花?”

他问我。

我把装满草的箩筐放在门口,摇头后又点头:“会,你多注意注意,会开花的。”

反正都是会有花的,我也不算骗他。

他似乎没有任何怀疑,咧嘴一笑:“嗯!”

“啥花?”

他很兴奋地问,黑葡萄似的眼睛更亮了。

于城乡应该是喜欢花的。

意识到这一点,我心里又奇怪地舒服起来,想来想去,想到那花的样子,回道:“白色的,小花,里面,是黄色。”

我用他熟悉的断句方式和他熟悉的语速回他。

我想我的表情也十分认真,于城乡抿嘴笑,看我一眼,低下头,再看我一眼。

“嗯。”

太阳升高了,我俩是时候分别了,尽管只是在村庄两头。

我跑了一会儿,停下来,回头看到他还站在那棵树下的身影,他正抬头看树上翠盈盈的叶子。

“明天,”我扬声说,“明天就开花了,明天早上再来看。”

我清晰看到他标志性的微笑,缓慢而迟钝。

于城乡,要对明天怀有期待。

我在心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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