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和于城乡躺在草垛上,枕着胳膊看夜空。
亮闪闪的一片。
我突然想起无数个想要带于城乡私奔的念头,正以势不可挡的速度飞快冲我跑来。
安静的夜空、麦子快要成熟的味道、晚间清凉的微风,我想骑着家里那辆喧嚣的摩托车带于城乡跑到夕阳那头或者夜幕边缘。
私奔或者逃跑,低调或者张扬。
他离得很近,在无人在意的草垛里,我肆无忌惮地牵起他的手,心无旁骛地趴在他耳边说无数次于城乡的名字,盯着他黝黑的眼睛,想要把他吸进身体里,和我融为一体。
我问他,你喜欢我什么?
这是个很难的问题,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于城乡的眼睛慢慢眨着,像蝴蝶振翅,他有些紧张地握紧我的手,嘴巴张开,笨拙地摇头,说:“我不知道,”他扭过头,跟我对视,“杨恩林,我,不知道。”
这是我意料之中的答案,要是他能说出具体原因,那就不是于城乡了。
于是我用力把他的手拉上来,拉到我们两个人肩膀中间,说:“没关系,只要你喜欢我就好了。”
“杨恩林喜欢于城乡。”
“于城乡也喜欢杨恩林。”
“记住了吗?”
我问。
于城乡脸上短暂地迷茫着,而后像是星星揉碎进了他的眼睛里。
“记住了。”
他回我。
我反反复复地跟他说着喜欢,我怕他忘记。
杨恩林害怕的事情有很多,每一件事情都和于城乡有关系。
而每一次我哄着于城乡说喜欢的时候,都像是在诱骗一个小孩儿,在犯罪,在执迷不悟。
我闻着田野里麦浪的味道,混着清风和露水味儿,挠挠他的手心,问:“你最近没有用药是吗?”
于城乡的手松开那么一瞬,又被我握回来。
他点头,像做错事情一样没再看我,嘴角抿着,只有眼珠在不断滑动。
“不喜欢。”
我说。
他再次迟缓点头,他的手心出了汗。
“你爸不知道。”
我握紧,把他的手放在我的胸前。我翻过身,侧躺着,离他更近。
“不知道。”
于城乡想逃,身体后挪,我用另一只手拍拍他的后背,借力将他往我这边拉。
“不喜欢就不用,”我用额头蹭着他的额头,不敢看他的眼神,闭上眼睛,“我也不用。”
他不知道我后一句话的意思,只听明白了前一句,找到靠山一样身体不再发颤,肩膀放松下来,用微风吹过青草尖尖的音量说:“好。”
我的手顺着他的脊梁,摸索着他后背的骨节,一直到后腰。
他刚平静下来的身体又开始发颤,他的身体在轻轻抖动,但是没再后挪。
我听到了自己的笑声和他照常不知所措的吸气声。
“于城乡,你放松,”我的手停下来,感受着手掌心下面的温度和力量,“舒服吗?”
好不要脸的一句话。
我问的时候都在笑,自己也知道这句话有些毛病。
于城乡不回答,在我面前长了脾气,竟然会拿眼睛瞪人。
我把手移开,刮他的鼻梁,继续笑:“好看吗?”
越来越不要脸了。
于城乡不会说谎话,不会回答的时候会眼神飘忽,表情空白,想回答的时候会认真看人,语气缓慢,而不想回答的时候会稍微睁大眼睛,然后再转头。
“嗯,”于城乡慢慢看我,移开又移走,“好看。”
刺啦一声。
什么声音响了。
我稍一低头,把头蹭在他脖子里。
“你今天记住什么了?”
我有意问他。
于城乡咽了咽口水,我摸了把他的耳朵尖。
好烫啊。
“你说,你喜欢我,”他停下来,“嘶”了一下,继续说,“我也,喜欢你。”
草垛变成柔软白云,我刚刚摸过于城乡耳尖的手也微微发烫。
——
自从某些事情发生以后,我见老于叔总会有种不踏实的感觉,跟他说话没了以前的熟稔。
他喜欢卷着一支叶子烟,坐在院子里的无花果树下抽,一张脸被呛得更加衰老。他走不快,也很难走稳,我抱着一布兜杏子敲门的时候听见他沉重的脚步声,和如同拉磨一样低沉的声音。
“谁啊?”
他问。
“叔,我,杨恩林。”
他每走近一步我的心就得晃一下。
“恩林啊,”他开门,纹路明显的脸上展露出笑脸,让我进去,“好久没来啦。”
我低头,笑着没应,把杏子递给他:“家里的树结的,我妈让我给你送点儿。”
“还这么惦记我家,”他笑得很开心,“替我谢谢你妈啊。”
我笑着往院子里看,没看到于城乡。
“城乡没在家,恩林你进来喝口茶。”
老于叔招呼着我进去。
于城乡不在,我也不想在这里多待,本想走的,可是他说:“收拾杂东西呢,城乡以前的东西太多,收拾收拾该卖的得卖了。”
我的腿直接就停下来了。
跟着他进屋。
堂屋一侧堆满了旧报纸和书本,零零散散的还有些泛黄的本子。
老于叔要给我倒水,我拦着没让,拉过小板凳,陪他说会儿话。
他问我的学习,问我以后还读不读书,还说我家和杨正正家都是好心人,以前没少帮他家。
我坐在一旁安静听着,时不时笑着回一句。
“读书好,”他叹了一口气,“恩林你是有这个读书命的。”
我听着他话里的意思,感觉后面还有些没说完,试着往下牵引:“咋看出来的?”
他抬起略显浑浊的眼睛看我,勉强笑笑:“长得就贵气。”
老于叔不想说。
我没法像引导于城乡一样,只好作罢。
或许是他憋时间太久,又或许因为他认为我家里人心好嘴严,半晌低叹一声:“城乡就没这个命。”
他说得小声,我不清楚要接下去还是装作没听清,一边等他继续一边往周围看。
墙壁上坑坑洼洼掉落残渣,老旧的沙发露出黄色的海绵,地上是于城乡以前用过的书和本子。
用蓝色圆珠笔写出来的字刚劲有力,从一众黄色的旧报纸中间露出很显眼的红边,红色因为年数已经沾上了点儿黄,从一个信封里露出来。
不是课本,也不是笔记本。
“城乡就没读书命,”老于叔又重复一句,语气懊悔悲痛,“一开始就不该送他去读书,书没读出来还被......”
他不说了。
我回头,不受控制地出声:“被什么?”
他反应过来,眼神又开始蒙上一层雾,摇头:“没什么。”
“好好读,恩林,”他接着说,“别学城乡。”
我脚下就是零落的旧纸张,我没踩在纸上,而是踩在中间的空地上。
“你看看那个信封,”老于叔颤颤巍巍地指着那一堆东西,“看看那里面。”
是刚才那个信封。
我顿时缺少勇气,胳膊如同千斤重,直觉告诉我,前面是深渊悬崖。
但我还是把手伸了过去,那是块吸引我的吸铁石,我没办法拒绝,也战胜不了心里的私念。
旧信封上面是一串收信地址。
录取通知书。
于城乡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不对......
我的双手被电击一样,视线落到那三个字上面。
我一直写错他的名字了。
他的名字是。
于呈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