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可真是漫长。
我总觉得从七年前那个夏天开始,天气就一直是闷热的,干燥的热,跟雨季时那种黏黏糊糊的热还不一样。
虽然每天都在写日记,但我也不知道都发生过什么,写过就容易忘。
其实说实在的,写来写去,发生的事情那么多,我都不大记得,脑海里的记忆点就那么几个,翻来覆去地写也还是那些。
但终究还是想提醒自己,别忘记一些事情,或者别忘记一些人。
不管是以前发生过的事儿,还是人名,每写上一遍,我都得把自己的心剜开再缝上。
我享受这种自虐的过程,循环往复,会产生一种快感。
这是把玻璃杯打破,再一片片粘好。
──
天气:上午晴中午阴,从下午三点开始一直下雨,直到现在。
吃饭:早上三个包子,中午焖面,晚上方便面,另加两片绿叶子和一个荷包蛋。
活动:剪花枝,和鹦鹉聊天顺便教它说话,往家里打了个电话,我爸接的。
现在在做什么?
坐在阳台窗户旁,写字,听雨声,听蛙声,想明天下班后去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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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下雨了。
活动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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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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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熬不住了,打伞出去,屋里闷,把所有窗户打开也无济于事。
我没找到雨鞋,穿着趿拉板儿就出去了,雨势还好,就是天昏昏暗,路上没什么人,傍晚整个街道都泛灰,远处天上的云黑得像块破抹布,刷过几层灰的抹布,往下坠着就要挨上房顶。
鞋底薄,路上的小石子硌得脚心疼,积水灌进拖鞋里,两只脚和小腿肚上全是泥,白洗澡了。
小区里住的多数是老人,这种天气出来的也少,我沿路都没碰到过人,连小老头这么喜欢散步的人今天也没出来。
雨声不是很大,打在伞面上我还能听到别的声音。
小孩儿细弱的哭声我听见了。
但没想管。
扔孩子在我们那边不少见,养不起了或者见不是自己想要的会找人家给出去,给不出去的就会悄悄扔了,也没人关注这个,谁会管跟自己不相干的事儿。
我越是走那声音越是清晰,很像我家之前那几只小猫崽的声音,夜里嚎的时候声音跟小孩儿哭差不多。
小孩儿被裹在黄色的小棉被里,被丢在亭子的凳子上,四周是一片池塘,蛙声时不时就响起来,险些让人听不清这孩子的声音。
楼房里的人都关紧门窗,楼里住着的人压根就听不见。
把小孩儿扔在这里,也不知道是想找好心人养还是就没打算让孩子活,要说想找人养,还挑个下雨天没人出来的日子,要说就没打算让这孩子活,怎么就直接扔亭子的凳子上了。
就算是夏天,身上被溅到雨也是会着凉感冒的。
我当时确实犹豫了,不是要养这孩子,而是这孩子哭得挺可怜的,我没想好要不要管,小孩儿显然是被人故意丢在这里的。
黄色的被子里伸出两只胳膊,手指蜷在一块儿,我走了过去。
小脸从被子里露着,胎毛已经被雨水打湿了,脸上还挂着泪痕。
乌黑明亮的眼睛,就像黑葡萄一样。
见有人来,小孩儿也不哭了,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我,嘴巴一咧开,慢慢对我笑了,笑的时候眼睫毛上的泪珠还挂在上面。
小孩儿那双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看着我笑的时候,我立马转头就走,伞都没要。
我是连走带跑回到家的,一到家我就去洗澡,鹦鹉在说什么我一个字也没听清,我拧了热水。
有点儿冷。
一个人住久了很容易胡思乱想,我窝在沙发上的时候还在想着那孩子的眼睛。
好像。
想得多还很容易被自己吓到。
七年了。我想,他现在在哪里生活,是不是还,还活着,活着的话在哪里,如果不在,现在已经几岁了。
那俩人就像蒸发了,我怎么找都找不到,我有时会很荒诞怀疑,是不是他根本就没出现过,尽管我一直觉得他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只是我不知道那个地方,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我找不到他,他也找不到我。
一想起这些我就受不了,好难受,我就快要找不到活着的意义了,如果对这世上还抱有希望,那是因为我还没听到关于于呈湘一丁点儿消息。我对爸妈也有亏欠,他们的儿子没办法按照他们所梦想的那样生活,他们也无法享受子孙满堂的绕膝之乐。
因为我,他们会被人的唾沫淹死,走到哪里背后都会有人议论纷纷,我爸妈那么善良的人,我真是不孝。
可是天生注定的事情,我改变不了,而且也根本不会去改变,我的心包括我整个人早在1997年那个燥热的夏天里,交付给了一个叫于呈湘的人,他比我大三岁,人很好,眼睛亮亮的,说话很认真,就是失踪了,我至今没找到,不知去向,不知生死。
鹦鹉扯着喉咙说话,它在说“在哪儿在哪儿”
我顿时惊醒,再次跑出去。
日记是后补的,那天我根本来不及写。
这几天我一直在看小孩儿,小孩儿暂时住在小老头家,他家大,而且我不太会照顾人。
前天我带着小孩儿去医院做检查,医生说这小孩儿有先天性心脏病,还问我是不是他爸爸,是不是有家族遗传病。
原来是因为心脏病才会被遗弃。
眼睛那么乌亮,圆溜溜的跟葡萄似的,见人还会笑。
怎么会被丢。
小老头一开始见我抱着个孩子还惊讶,问我啥时候办好的事儿,我跟他说是捡的。他还劝我找个领养,说这孩子长得漂亮,还是个小男孩儿,好多人家现在都在求男孩儿。
我也是这样想的,要是他能被一对夫妻收养,比跟着我这个单身汉强多了。
但是得知这孩子身上带病后,小老头就不再说这话了,好心跟我出主意,说要不然送到福利院。
心脏病啊,小杨,你还没结婚成家,先不说以后能不能成,这孩子的医药费你现在是不是得管着?就凭你一个月那么点儿工资?你还有爸妈要养,你要累死你自己啊?
他老伴只是叹气,不劝,红了眼圈。
那孩子睡在我臂弯里,还是俩老人教我怎么抱孩子的。小孩儿闭着眼睛,睫毛又黑又长,嘴巴往外吐口水,还发出呓语声。
先养着吧,万一,万一有人愿意收养。
我知道这话说出来语气都不足。
可能是疯了吧。
那双眼睛,实在太像了,太像于呈湘的眼睛,眼睛的轮廓,还有瞳孔的颜色。我甘愿相信这是缘分,我跟这孩子有缘。
我抱着什么心情哄这孩子入睡的。
于呈湘当年在村子里举步维艰,跟老于叔相依为命,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因果循环,如果真有这回事儿的话,我祈求老天爷也能看在我养这孩子的份上,对于呈湘好点儿。
善有善报,我现在愿意相信这句话。
我希望于呈湘好好活着,幸福地活着,就算我这辈子见不到也无所谓,就算他忘记我也没事儿,只要他能好好的。
小老头让我先给这孩子取个名字,就算以后有人想养,在这之前我们也是要喊名字的,有了名字就在世界上落了根,就有人记挂着。
我看着小孩儿单纯乌黑的眼睛,想了想说,就叫一帆吧。
一帆风顺。
作者有话要说:04之后会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