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兴才当真让人去了下水村。

南若驾着马车离开前看了那些流民一眼，和邱老二道：“邱二哥，若有人强来，你便来找我。”

邱老二立即高声应下，“我一定去找你！”

观望的流民更是忌惮，不知那拿剑少年的根底，一时倒不敢乱来。

想是早有人去村里报信，等他们的马车驶进村时看见不少人聚集在村口，当先的是大荷婶子一家和村长一家。

众人看见熟悉的马车都激动道：“嗨呀，还真是瓜儿，真把她娘找回来了？”

这时乔氏在马车里略略整理了下衣衫，有些忐忑的掀开车帘，极快的在人群里扫过一眼，和大荷婶子对上眼神，她原本想要笑一笑，可大荷婶子比她更要激动，眼睛顿时红了，哭天喊地的迎上来。

“哎呀瓜儿她娘啊，你真的回来啦，你可算回来啦！”

南若只好停下马车，大荷婶子趴在马车上握住乔氏的手，乔氏也红了眼睛，哽咽着道：“嫂子，多谢你惦记我，也谢谢你这些年替我照看花儿。”

“老天爷哟，你和我说这些，都不知道在外面受了多大的苦哦，我的妹子哦……”

村里的女人哭起来的时候总是有特定的节奏，南若看着这一幕虽然伤感，但也莫名有些好笑。

这时孙大娘也走过来打量着乔氏，诧异道：“哟，瓜儿娘瞧着白了不少，只是你咋趴在车里？”

乔氏握紧大荷婶子的手，擦了擦眼泪，轻描淡写道：“孙大嫂，我背上受了点伤，养几日就好了。”

有些以前和乔氏关系不错也都围上来嘘寒问暖，但都下意识的远离南若。

她见此直接和村长去打招呼，后者拄着拐杖，橘子皮一般的黑瘦脸膛上难得露出笑，“好好，回来就好，这回不走了吧？”

南若正要回答，后面花儿带着石头下马车，众人顿时被吸引过去。

“哟，这孩子是小石头吧，瞧着和她大哥这个年纪的时候一模一样！”

“还真是，乔氏的几个孩子长得都好，就是瘦了些。”

石头已经忘了这些人，在花儿的带领下一一叫人打招呼。

众人大多友好的笑着询问两句。

“姐姐~”

忽然一道奶声奶气的声音传来，黄金飞抱着小胖墩儿在最后，他一出声所有人都看过去，惊讶不已。

小胖墩儿并不怯场，滴溜溜的大眼睛打量着其他人，两只又短又胖的胳膊远远就朝她伸来。

“姐姐~”

南若接过他，笑着挥着他一只手朝众人晃着，道：“和叔叔伯伯爷爷奶奶们打招呼，说你们好。”

小胖墩儿裂开嘴，露出雪白的米牙，大方道：“你们好呀~我是六六。”

“对，我们是小六，六六。”

南若笑着和其他人介绍，“这是我们家小六，往后请大家多多关照。”

小胖墩儿跟着学，“请大家多多关造~”

众人尴尬地笑，互相打着眼色，又忍不住去看乔氏，好在之前她已经有所准备，此时虽然有些紧绷，但还是大方地任大家打量，苦笑着道：“孩子父亲家里出了事，我们就把孩子带回来了。”

大荷婶子忙道：“哟，那是得带回来，家里总要有个血亲长辈教养才好。”

孙大娘看了眼村长也忙道：“是是，这孩子一看就是个有福的，家里这么多哥哥姐姐看着，往后长大了肯定错不了。”

零零散散的几个人跟着附和，“对，错不了。”

小胖墩儿完全不懂眼下尴尬的处境，看见人多就高兴，拍着巴掌跟着道：“对，辍不了~”

他长得白胖好看，穿着又暖和干净，与在场的孩子都不一样，活泼又爱笑，其实很得好感。

听他话音都说不准，好些人真切地笑了。

村长道：“好了，人家辛苦赶路回来，瓜儿娘也还病着，有事回头再说，让他们先家去吧。”

大荷婶子忙道：“对对，走，先去我家。”

南若从马车里拿出一个布袋递给花儿，“你和石头去分给村里的孩子们。”

南花儿看她一眼，心疼的只吸气，但也知道什么重要，面上挂着笑脸，从袋子里掏出一把杏脯，金黄熟透的果仁儿上沾了一层雪白的糖霜，别说孩子，便是大人也忍不住咽口水。

孩子们顿时围上两兄妹，南若抱着孩子赶着马车慢慢走，大荷婶子也坐上车辕和乔氏靠着低声说话。

小胖墩儿坐在她旁边，被她一手揽着，好奇地四下打量，一脸新奇。

大荷婶子看了他好几眼，和乔氏道：“这孩子长得真好。”

乔氏神色复杂，“也是个苦命的。”

大荷婶子握住她的手，虽不知道她这些年经历过什么，打眼一瞧还白嫩了不少，但她眼底却有些疲惫和憔悴，想必也是受过折磨的。

拍拍她的手道：“别想太多，以后日子就好了。”

乔氏无奈笑着点头。

人么，不都是这么想的，眼下日子难过，但总觉得未来就会好了。

到了邱家又是一通互相见礼，南若和大荷婶子将乔氏从马车里扶下来。

大荷婶子要将她扶去正房，乔氏忙拒绝，道：“我在你家歇一歇罢了，哪能占你们夫妻的房间，这不合规矩。”

张氏正挨着胡氏看这个传说中的人物，闻言诧异的看了眼胡氏，这人真是他们村里出去的，怎么说话文绉绉的。

乔氏这几年在鹿家过的不好，可也受了些影响，加之她出身本就好，其实也不过是重新熟悉罢了。

大荷婶子扑哧一笑，“你出去一趟真是长了见识，在咱村里讲什么规矩，瞧你这风都能吹倒的模样，赶紧去躺下吧。”

乔氏脸上一红，有些尴尬，又下意识看南若。

南若道：“娘，您暂且在大荷婶子家歇一歇，我去找咱们晚上住的地方。”

乔氏松了口气。

大荷婶子忙道：“你这孩子，回来了自然来我家住，还担心我家住不下你们母子几个？”

南若笑道：“婶子，一两个人便罢，但没有我们一家人都住您家的道理，别人看着也不像话。”

大荷婶子道：“让他们说去，我看咱们在村里也住不了多久，你何苦这个时候费事。”

南若一想也是，但道：“既如此，婶子您看能不能给腾出两间房，我们租了。”

邱大勇这时道：“租什么，住着就是。”

大荷婶子也道：“你叔说的是，把这里当自己家，住着就是。”

乔氏小心翼翼靠在被褥上，闻言道：“嫂子，没有这样的道理，不给租子咱们可不能住。”

南若也道：“是啊婶子，这是咱家底线，您要是不嫌累，往后我们家的吃食您也给做了，食材我们出。”

见她们母女坚持，邱大勇夫妻便也不再拒绝。

几人说了些路上见闻，大荷婶子忙出去准备她们的房间和晚饭。

南若听乔氏说了放那信物的地方打算尽早找出来，也好了了一桩心事。

她出去的时候院子里正热闹，这边是花儿揽着石头正和邱老五兴奋地说着什么，那边是来宝和来福兄妹带着来安，正稀罕的逗小胖墩儿玩，张氏在一旁笑眯眯的看着。

黄金飞将两辆车赶去后院，出来正好见到她，问：“二姐，车上的东西要卸下来吗？”

南若点头，“外头不平静，都卸下来，等会儿你问问婶子咱们的房间在哪里，直接拿进去。那些没吃完的干粮和买的粮食都提到厨房去。”

“好嘞。”

他兴致勃勃的去了，脚下步伐有些怪异，惹得几个孩子都好奇的盯着。

南若忍不住笑，这人是个武痴。

自从跟她学了轻功步伐后只要走路几乎都在练，但他身高体重，在轻功上注定有缺陷，肯定要比被人付出更多的努力。

见她要出门，花儿忙跑过来，“二姐你要去哪儿？”

“去我们院子那边。”

“我也去！”

石头忙道：“我也要去。”

听见这边的声音，小胖墩儿忙嗒嗒嗒跑过来，抱住她的腿摇晃，“姐姐，去~”

后面来宝来福几个眼巴巴的看着，腼腆的笑。

南若摸了摸几个的头，笑着道：“那就一起去吧。”

最后一串孩子打打闹闹的走了，邱老五和张氏跟在后面。

路上没遇到什么人，如今天冷，大家都躲在屋里，免得动多了饿肚子。

他们家的院子还是上回被砸了之后的样子，几乎是一片废墟。

南若看着还有点尴尬，若是早知道还要回来怎么也不会下狠手。

石头左看右看，隐约找到些熟悉的影子，但更多的是陌生。

花儿便牵着他去这里看看那里看看，指给他以前都是做什么的，他又做过什么。

南若让张氏帮忙看着小胖墩儿，往当初乔氏的卧房走去。

最后废了番功夫在炕脚的位置挖出一个巴掌大的破木盒，打开后里面是一个油皮纸的小包，里面有一块两指宽的黑中泛红的椭圆形木排，一面光滑凹陷，一面凸出雕刻一只单脚站立的白鹤图样。

牌子周边还镶嵌了一圈极细的金丝，拿到手里时能闻到淡淡的香味儿。又见上面油光水滑，质感温良油润，应该是一块年代有些久远的紫檀木牌。

这时张氏凑上来，“瓜儿，你在找什么呢？难道你娘还有银子藏在这里？”

南若将东西收进木盒，微笑道：“是当初带走我大哥和小四的师傅留下的信物。”

“哦。”

张氏对这个不甚感兴趣，而是问道：“你知道他们兄妹在哪儿吗？”

南若摇头，“如今连我娘也不知道。”

张氏不由同情，“你们一家子还真是多灾多难。”

南若笑笑，忽然转头往左边看去，一个人头瞬间消失在院墙后，她淡淡看了眼，又看向那垮了一半的瓦房，上面的瓦片横梁等值钱的东西早不久了，如今就剩个光秃秃的架子。

张氏神神秘秘道：“瓜儿，你不知道吧，你二伯母还活着呢，而且她还把那些值钱的东西都卖了，听说原本你奶都不给她钱买药，但她硬是弄来银子给自己请来大夫，连大夫都说她命硬。”

说着又幸灾乐祸道：“不过村里已经少有人愿意和他们家来往，都说你奶的两个媳妇儿毒得很，就怕哪天自己也被卖了，他们一家算是被孤立了。”

南若淡淡道：“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你们离远点是对的。”

她喊花儿几个回邱家，几人忙答应着跑过来，胖墩儿跑不快，石头忙去将他抱起，南花儿在一边看着有些生气又无奈。

胖墩儿知道这个姐姐不喜欢自己，他也不贴上去，只和哥哥贴贴，到了二姐面前便和二姐贴贴，小子从小就是个有脾气的。

花儿更气。

南若看得失笑，但几乎不会插手兄弟姐妹间细微龃龉。

他们一行热热闹闹的走了，瓦房那边又探出半个脑袋，直到看见他们后才转身离开。

他低着头走进老院子，里面半点声响也没有，人也没见到半个。

他眼神阴沉了些，转身进了左边的屋子，里面更加暗沉，还有股难闻的臭味隐隐传来。

走进里间，他们一房的人都窝在炕上，见了他南二槐和南菊没说话，南桃焦急道：“大哥，怎么样？那小贱人脸色如何？”

她怕瓜儿回来又要找他们麻烦。

南田闷声道：“和邱家人有说有笑。”

南桃松了口气，南菊嗤笑，南桃顿时涨红了脸，气道：“你笑什么，你不怕你去她面前笑去，笑我算什么本事。”

南菊撇嘴，看向最里头，陆氏就静静地躺在那里。

自从被南若砍掉双腿，陆氏九死一生，如今整个人瘦的脱了像，在昏暗的屋里看起来更像个鬼。整个人也性格大变，有时候一天不说一句话，若是不小心打扰到她，就用那黑洞洞的眼睛看着你，能让人瞬间起鸡皮疙瘩。

南菊收回目光，看了眼南田，南田磨蹭了会儿，坐到床边低声道：“娘，你说陆家会来人吗？”

屋里的人都下意识安静下来。

黑暗里响起沙哑的声音，“原本不会。”

一家子都是一愣，南田问：“为啥？”

“因为被砍断了腿的是我不是陆三！”

陆氏的半截身躯在被子底下颤抖，膝盖下消失的双腿时时刻刻提醒她经历了怎样的痛苦，便是说出那两个字都能让她痛不欲生。

南田看着她抖得厉害，沉默的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很快他的手被紧紧攥住，生疼。

他动也不动，又问：“原本不会，现在会了吗？”

陆氏咯咯的笑着，瞪大的双眼在黑暗中发光，“因为，有了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