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是周六结婚，但伴娘团周五便已经抵达，行李在酒店放好，就到周玉琦家去帮忙布置接亲闺房。
这一阶段婚庆公司是不配备摄影摄像的，想要记录都是新娘伴娘自己动手拍。
但吕心仪寻思着拿钱就要办事，周玉琦给的确实很多，便表示自己也去，提前开始工作。
周玉琦嘁一声，冷不丁说：“月月还没来，她今天有事。”
吕心仪立刻：“那我也晚点过去，突然想起还有点事没办完。”
那边冷笑：“骗你的。”
吕心仪脸不红心不跳：“哦是吗？我的事哪有你的人生大事重要，马上就来。”
吕心仪没什么行李，设备都在车里，直接驱车前往周玉琦家。
她今天穿得轻便，米白色工装长裤，短袖上衣搭配一个栗色小马甲，斜挎个巨大的帆布包，一台富士XT4挂在胸前，看上去不像年近三十，像刚出校园的学生妹仔。
周玉琦趿拉着拖鞋下楼接她，扎一个松松的丸子头，一见面就笑了。
“扮嫩啊？”周玉琦说，“重返青春校园？”
“什么叫扮嫩？”吕心仪理直气壮，“我一直都这么嫩。”
她一向敬业，等周玉琦时已经把相机开了，这段对话也录了下来，刚好可以剪一个vlog开头。
周玉琦领着她上楼，摁下电梯键。
吕心仪拍了拍她侧脸，跟几年前见面时没什么变化，莫名松一口气，那点儿因为时间而产生的微妙隔阂感在见面的一瞬间消逝于无形。
就还是好朋友。
进入电梯间，周玉琦大大方方对着镜头比了个耶，又似笑非笑说：“你做好心理准备。”
“什么准备。”吕心仪揪起一点点小紧张，总体还是镇定，“不就是老同学见面。”
“哼哼，老同学见面。”周玉琦阴阳怪气重复，“我说的可不只是这个。”
“那是什么。”
“你见了就知道了。”
周玉琦谜语人，率先走出电梯。吕心仪知道她成心要看好戏，决心不让周玉琦得逞，落后半步跟在周玉琦后面，在心里默默给自己打气。
周玉琦的婚庆公司配备一个摄影两个摄像，已经很是奢侈，再雇一个吕心仪其实必要性不大。
周玉琦说：“主要从不同的视角来拍，同窗同学的视角嘛，这次会来很多老熟人，把大家都记录下来挺好的，人都是见一次少一次了。”
主要是暗示：我不介意你把其他人也都拍拍。
吕心仪心领神会。
开门时吕心仪从落后半步变成落后一步，听见客厅里响起的几声招呼才探头，迈步进门。
三个伴娘在客厅里打气球，忙得热火朝天，没有江载月。
周玉琦介绍：“这两个是我大学同学，这个是我同事。”
又介绍吕心仪：“我高中同学，我单独请的摄像。”
几人各自礼貌点头打招呼，都有点局促，吕心仪用镜头拍了一圈，张张嘴看向周玉琦。
想问，开口却难。江载月难不成真的没来？
周玉琦很上道地问其中一个伴娘：“江载月呢？”
“你那个高中同学？”伴娘回道，“在房间里藏婚鞋。”
周玉琦冲吕心仪努努嘴，示意到房间去。
吕心仪走在前头，发现周玉琦跟在后面，转身。
“你先进去。”
“我不进。”周玉琦笑得很贼，“别管我，你进去拍啊。”
房间门虚掩着，吕心仪杵在门口没动，顺着门缝，隐隐约约看到人影晃动。
周玉琦：“哟哟哟，某人近乡情更怯咯。”
吕心仪白她一眼，不想在周玉琦面前露怯，回头一鼓作气推开房门。
哐当，门撞到后面的门吸。
床上踮着脚，伸长了手臂的人回过头来。
事后再看相机里录下的画面，其实不过短短十秒，感官中却拉得漫长，像电影里的慢镜头，时间静止，一切声与光与色停留，空气中微小浮尘都晶莹剔透。
吕心仪总算明白周玉琦说那话是什么意思，做好心理准备。
她举着相机，眼睛透过镜头看向那人，手心渗出汗来。
江载月穿一身质地极好的绿色天丝长裙，黑色开衫，伸长了手臂，便露出一截瓷白的小腿来，细瘦的踝，赤脚在床上踩出一个凹陷。
她留一头及腰的波浪长发，发尾随着回头的动作在空气中划出弧度，几根发丝在空气里飘，被灯光渲染成梦幻的金色。
眼睛因惊讶而微微睁大，还是像鹿。
但外表已和从前大不一样，额上总是遮着眼睛的平齐刘海不见，如今已是落落光明的中分，卷了时兴的法式刘海，细瘦高挑的身躯裹在剪裁良好的衣裙里，充满了成熟女人的风韵气度。
吕心仪想起周玉琦对自己装扮的评价。
“重返青春校园”。
也太重返了，两个同岁的女人，一个打扮得像老师，一个像学生。
虽然囫囵一想这角色扮演也还不错，但对久别重逢来说，眼前的场景显然不是最优解。
吕心仪强自镇定地放下相机，与江载月对视，声音挤出喉咙，有着几分刻意做作的爽朗。
“嗨。”
“嗨。”
江载月手放下来，牵着一个气球。
“吕心仪？”
“是我。”吕心仪心怦怦跳，像上课被老师点到了名字，“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江载月点点头。
吕心仪内心痛苦。
啊。
台词好烂。
床上，江载月的目光在拿着相机的吕心仪和后面捂着嘴巴偷笑的周玉琦身上转了转，有些了然。
“你现在是摄影师吗？”她问，转身把手中气球贴上天花板。
“对。”吕心仪杵在原地，“你呢。”
“数学老师。”
“挺好的，你看起来就很老师。”
再次，台词好烂！
但不知道这句话是哪里取悦到了江载月，她居然回过头对吕心仪笑了一下。
吕心仪被这个笑容闪到，后知后觉举起相机，后悔没有拍到。
周玉琦在后面吐槽：“别惦记你那破相机了。”
吕心仪回头怒视。什么破相机！
江载月这时对她说：“可以帮下忙吗？帮我把地上的气球拿过来。”
吕心仪立即转头，屁颠屁颠去拿气球，内心继续一半尖叫一半痛苦。
她叫我帮她拿气球哎！
可是她说话好客气好礼貌，我们好疏远。
手上还是乖乖把气球递给江载月。气球太大，吕心仪抓在右半球，江载月接过左半球，一点儿意外接触的机会都没有。
“谢谢。”江载月很礼貌很客气地说。
江载月把婚鞋藏在了天花板上，纸包着贴起来，再用层层叠叠的气球遮住。吕心仪机器人一样递了几个气球，看着江载月手伸过来、扶上天花板，又伸过来，手指修长，指甲修剪整齐，没涂指甲油。
气球递过去半天，没接。
江载月往下扫一眼：“不要这个，要旁边那个蓝色的，几个扎在一起的。”
“哦哦。”吕心仪忙走几步去拿那飘到角落的气球。
她还是不知道说些什么，总觉得空气中有淡淡的尴尬因子正在蔓延。
居然是江载月先说话。
吕心仪设想过很多次她们久别重逢之后，江载月会说些什么。
只是万万没想到是这一句。
“你好像黑了。”
江载月没在看她，专心往天花板上贴气球，好似普通寒暄。
“跟你比谁都黑吧？”吕心仪下意识回复一句，又补充道，“我前段时间一直在海南。”
“做旅拍吗？”
“对。”说到自己专业内容，吕心仪打开了话匣子，“那边游客多，出片也好看，就天天跟着客人跑，防晒做再好也没用，想不晒黑都难。”
“那怎么现在回来这边了。”江载月问。
“逛腻了，真的逛腻了呗，而且感觉也不太拍得出什么新东西了。”吕心仪说，“就回来转换一下，那边虽然赚钱，但越拍越瓶颈，没什么意思。”
江载月嗯一声：“周玉琦这次给你多少钱？我不是要打听，你说个区间就行了，不方便不说也可以。”
吕心仪很实诚地报了个具体数字：“没什么不能说的。”
还有点炫耀意味，虽然不知道是炫耀自己价格高还是炫耀周玉琦人傻钱多。
江载月略略惊讶：“这么高啊。你是在工作室吗，还是？”
“自由摄影师。”
语气里藏不住的骄傲。
江载月贴完了气球，转头看到吕心仪站在旁边拍她。
“不介意吧？”吕心仪拍都拍了，还要问上一句，并赖到周玉琦头上，“周玉琦叫我多拍，工作内容。”
江载月摇摇头，说没事：“那你也算是实现梦想了。”
吕心仪放下相机看她。
不知道该不该问，但还是问了，尽量显得轻描淡写，仿佛不知前情。
“你呢，怎么想起来当老师了。”
“家里安排的。”江载月答得也很轻描淡写，从床上下来，光洁的脚趿进地上一双毛绒凉拖里。
她走到门口，突然回头望住吕心仪。
“我很没用吧？”
吕心仪知道她的意思。
但是要假装不知道，因为她们现在不熟，因为关系尴尬，因为成年人的体面，遇到这种冷不丁的丧气话千万不能再深入下去。
“怎么会？很厉害啊！”吕心仪夸张地说道，“当老师哎，教书育人哎，多厉害，而且还是数学！数学那么难，你知道的，我从以前数学就很差的。”
江载月抿唇看她，不说话。
她涂了口红，颜色素淡，和她的人一样，颊边的大波浪不能说不好看，就只是没有那么符合时宜。
吕心仪拿不准江载月想听什么。
明明刚刚夸她打扮得很像老师，她还笑了，一转眼现在就这么个表情。
急中生智，吕心仪只好猛地举起相机，调到拍照模式，诶诶地说：“这样好看！就这样，别动啊，别动。”
咔嚓，按下快门。
江载月立刻不抿唇了，转头就走，长发在吕心仪面前甩过一个漂亮的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