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林鹿私信时，马东正在电视台忙得焦头烂额。

出于对新闻的敏感度，他预感这次突如其来的疫情不可能短时间就结束，以目前网络上被感染者发出的求助信息和现场视频来看，地处较为偏远的光明科学园区的情况或许比他们想象中还要严峻。而他们仍未能派出记者前往疫区一线。

但他也能够理解，毕竟第一批入驻的记者就像是敢死队试毒一样，需要承担极大的风险，甚至是付出生命。他不能也没有权力指派任何记者为了新闻冲锋陷阵。

他指挥着正在三大主城区各大医院采写新闻的出镜记者们，尽可能发回更详细更有意义的现场画面。

“小李，你现在的位置在哪里？”

“马主任，我正在朝阳区花城人民医院急诊楼前出外景，这里……”

“你打算进去吗？”

对面一阵沉默。

“你一个记者就站在门口，出个人头、念条口播，再加个长焦镜头推进去拍拍人满为患的医院大厅，一条常规新闻就完成了是吗！我问你，你不靠近，怎么拍出细节！怎么拍出好新闻！”

马东气愤地抢过联络机，“你要是不打算深入现场就给我回来！想好了再决定要不要做这条新闻！我们部门现在不缺混发稿条数的常规新闻”。

挂断电话后，他将联络机重重摔在桌面上，粗粝的手掌覆上眼睛，用力按了按两侧的太阳穴。

冷静数秒后，他拿起手机粗略翻过上十个已经吵开锅的线人爆料群，林鹿的信息就夹在这些群的中间，几乎快被吞没了。

“你去哪儿？”马东对她这没头没脑的两个字表示迷惑，还以为这里的“我去”是文君常用来表达震惊的口头禅。

【林鹿】你不是在问谁想报名去光明科学园区吗？我去啊。

马东愣怔地看着这条信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你不是还在休年假吗？”

他以为林鹿还不了解当下的情形，便随即提醒她，“你知不知道那边情况可能会很危险”。

【林鹿】我知道。所以我说，我去。难道名额这么快已经报完了吗？

马东失笑，眼底却闪出某种情绪不明的泪花，不知道是振奋，是欣慰，还是因这个天不怕地不怕、傻里傻气的姑娘而涌现一丝怜爱。

马东对林鹿的情感很复杂，一方面，任何工作交给她，他都会莫名很放心，而另一方面，他又不想她太拼命而过多涉险。

当然，如果她不拼命的话，她就不叫林鹿了。马东也可能会像刚才骂小李一样骂她“不称职”“拍的新闻都是在制造信息垃圾”。

领导的心理就是这样复杂多变且难以捉摸。

他沉思一小会儿，说：“来台里商量，戴好口罩”。

*

“第一批派驻光明的名单出来了，听说只有林鹿一个人，还签了风险自负承诺书……”

“这姐真的好拼啊，假都没休完就跑过来了，太佩服了”

“她真不怕被传染吗，那边都已经死了好几个人了，只是官方还没通报而已！”

……

文君赶到会议室门口时，走廊几个办公室已经聚了不少人，都在观察着会议室的动静。

没过多久，会议室紧闭的大门终于打开了，领导们出来的一瞬间，所有人都将头缩回了办公室。只有文君愣愣地站在一侧，目送着清一色面色凝重的领导们走向电梯口。

林鹿最后才出来，手里还攥着一张白纸。

文君赶忙凑上前，一把夺过那张纸，纸上印着自愿承担风险的几行保证词，在手写签名处还按上了红色指纹。

“你真要去啊！”文君急得直拽她的胳膊，试图让她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那边的情况不同主城区采拍的几个点，那可真会死人的！”

据她刚在疾控中心参加的新闻发布会数据来看，主城区虽然有受到病毒传染的波及，但目前确实是可控的状态，各大医院都还未出现死亡病例。

但光明城那边就完全不一样了，尽管还没有统计出明确的死亡人次，但从医疗防护设施、医护人手还是救治床位都处在紧缺状态来看，明显就已经快沦陷了。

而这还只是疫情通报的第一天！

文君正打算劝说她先观望几天，再不济也得等病毒研究所的定性检测出来后再考虑前往现场，不然现在什么都是未知的，都不知道该做何准备！

林鹿笑着拿回承诺书，拍了拍文君躁动不安的手背以示安抚，“这台里才几个调查记者？况且民生档的也只有我一个经验还算比较足，我可不得以身作则嘛”。

故作轻松地揽过文君的肩膀，推着她一同搭乘电梯时，文君仍板着一张大难临头、死气沉沉的苦瓜脸。

林鹿哑然失笑，无奈地捏着她的嘴角往上提，“哎哟，别自己吓自己啦，你不是最喜欢吃瓜吗，这次我帮你传回最前线的新鲜瓜，保准管够！”

文君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毫不手软地拍掉她的手，“大冬天的，我不想吃瓜，冻嘴！”

见文君脸色终于又放松几分，林鹿不自在地咳嗽一声，“那什么，游俞呢？”

她刚来办公室就没看到游俞，桌面上也清理得干干净净，有那么一瞬间，她还以为他离职了。

“他被马主任派去跟麦穗那边的人一起到宁城拍摄节目去了，算算应该也有三天了吧”，文君不可置信地斜眼看向林鹿，“游俞的行踪，你还需要问我？他怎么可能没跟你说？”

是啊，他怎么没跟我说呢。

林鹿以为游俞离职了的那一刻，就迅速翻出手机，查看游俞有没有跟自己交代过什么。可惜除了一通未接来电以外，他都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只言片语。

她笑自己疑神疑鬼，小俞怎么可能一声不吭就离职了呢？

但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一般，她想，游俞也在学她，学她动不动就冷落他、想要把他往外推。又或许，他可能也对自己失望了，决心不再喜欢她了。

若是她，以一个网友的身份默默无闻陪伴一个男人那么多年，为了能在现实生活中名正言顺地相遇做足了准备，结果到了他身边后发现他只是一个情绪不定、若即若离、明明知道自己喜欢他却假装毫不知情的样子，她绝对会痛骂一声“欲擒故纵、吊人胃口的死渣男”。

明明表了白，对方不拒绝却也不接受，还轻描淡写地说“我们还是工作上的好搭档”，任谁能毫无芥蒂地忍受着这一海王式的言行呢？

林鹿敛下眼眸，心中一阵苦涩。

这样也好，不用她再装作对他毫无感觉、刻意疏远了，因为他自己会离开。

*

林鹿听从安排，将与第一波增援队伍一同前往光明各大医院。

身后的两辆大巴车，头车是响应征召令、支援疫区一线的医护人员，后一车则装满了救援及防护物资。

有些还没上车的年轻护士正抱着赶来送行的家属潸然泪下，有家属踮着脚伸直手臂、透过车窗的小口与坐在车内的医生紧握双手，还有同为医护的情侣隔着口罩耳鬓厮磨。

此情此景，林鹿临时起意架起三脚架和摄像机，站在大巴车不远处拍摄了一小段出镜报道。

应上面的要求，为避免引起不必要的社会恐慌，这次施援甚至都不是公开行程。

这是一场未知的、没有准备的战役，林鹿在拍摄这个场景时，也不知道未来的走向会将她推向何处。

或许这个视频在多年后会载入史册，又或许这将成为她们这群人的“临终留影”。

林鹿一脸凝重地将摄像机装到包里后，正要收起三脚架。

“林鹿林记者！”

一个女护士认出了林鹿，激动地跑到她跟前，顺便搭了把手将三脚架包敞开，好让她把设备放进去。事后又自告奋勇地帮林鹿拎起包。

林鹿连忙道谢，但考虑到三脚架比较重，她好几次想要接过护士手中的包。

“哎哟还有点重嘞”，年轻护士笑了笑，好奇地问，“电视台只有你一个人来了嘛？”

林鹿点了点头，“台里好多人发烧请假了，人手不够，我先来探探路”。

出发前她只告知了马主任，并拒绝他派人来给自己送行。甚至她要去疫区的事都还没有跟家里人说，只怕会徒增家人的忧虑。

“那你一个人可辛苦啦，扛着这么重的两个大家伙到处跑，这怎么吃得消……”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车，林鹿坐到第一排的靠窗位置，护士将设备放到她旁边的座位上，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同事们在后面，我就……”

林鹿笑眼弯弯，歪头看向她，“快去吧，妹妹，谢谢你啦”。

“好！说不定我们接下来几天还会共事呢！”护士妹妹朝她摆了摆手，像只雀跃的百灵鸟，喜气洋洋地奔向同事们所在的区域。

当下，医护的分配还没有出来，她们这一车人会被分到区内四大公立医院。

不过林鹿已经做好了打算，她会先去光明最大的三甲医院，而这家医院旁边挨着的就是科学园区。

人陆续到齐，大巴车启动了。

与前排医护心思重重的低气压截然不同，那个护士妹妹和同事们聊天的声音中都透着一丝欢快。

林鹿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她们就像是一群不知忧愁的大学生结伴春游，又或许是初出茅庐、怀有要去做救世英雄的自豪感，总之，那种油然的快乐都让林鹿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不少。

三个小时后，大巴先经停光明第一人民医院，林鹿一手拎着一个设备，背上还背了一个包，准备下车。

刚才那个护士妹妹跟姐妹们一一道别后，趴在车窗上哀嚎：“你们都在这个医院啊，可恶啊！只有我一个人去了最远最偏的医院”。

她的表情有些遗憾，但很快又斗志昂扬起来，在车即将重新出发时，她把头伸出窗口，大喊道：“鹿仙！加油！期待看到你的报道！”

扬长而去的车尾气喷在林鹿脸上，骤然驱散了寒气。

这个称呼……林鹿哑然失笑。

但她的笑意并没有持续多久。

进到医院大厅的短短几十米，林鹿就被蹲在医院花坛附近等待就诊的一长串人群惊到了，她没有想到现在仅仅是就诊叫号都已经爆满。

医院保安举着录制好的大喇叭反复播放：流感多发期，如只有感冒咳嗽等轻微症状，请先回家自行服药，不要盲目排队就医，防止病毒感染。

林鹿夹上摄像笔靠近保安，“叔，外面怎么都这么多病人啊”。

“有些人稍微一点感冒咳嗽就跑过来看医生，给开了感冒药，还不肯走，怕自己得了那个病毒，非要做深入检测，所以就堵在这里咯！”

林鹿走近大厅时，门口已经被堵得水泄不通。她甚至都有些不懂这些人怎么想的，既然害怕病毒，为什么还要聚集在医院，就不怕这里面有谁已经被感染了传到自己身上吗？

似乎是听到了林鹿的心声一样，坐在等候区的一个中年男人大声跟身旁的人说：“哎呀这有什么好怕的，我们国家现在医学这么发达，还能治不好不成？专家也说了这病毒传染率不高，哪能说传就传的？”

旁边的人也纷纷应和称是，“这么多年什么风风雨雨没遇到过，一些人不理智跟风，还在网上以讹传讹，什么囤口罩囤药，切，不就是厂商在趁乱煽动无知百姓，我就没见过身边有谁得了这个病毒死了的”。

几人甚至口罩都没戴，高谈阔论时的唾沫星子，在大厅外透进来的斜阳的映照下，像皮肤表层的水痘被挑破后飞溅出的脓液。

林鹿按紧鼻梁上压实的口罩，跟上施援医护人员，先去院长那边报到，随后又旁听了院内资深医生和医护之间的临时部署。

她会在这里先暂留三天，院长听完她的打算，便给她腾出一间单人间病房作为工作间。

将不方便携带的机器放到单人病房后，林鹿拿着手持DV，搭乘电梯下楼。

楼层越往下，她越发觉得不太对劲，每一层电梯口几乎都等满了人，每个人脸上都显出毫不掩饰的焦虑和紧张。

“不要挤了没有位置了！！快点快点关电梯啊！！”

缩在角落的林鹿小声询问站在自己身侧的女孩：“发生什么事了？”

“刚刚听说有人接到通知，光明的所有医院都要开始实行封闭管理了！”

“叮”。

电梯门开了。

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地蜂拥而出，忙着护住设备的林鹿一不留神被人群挤到了最后面。

她高高举起手持DV，镜头微微下压，透过显示屏，她看到大波人头攒动着涌向医院大门。

镜头中，上半部分是门外光源充足到曝光的白色画面，下半部分是还未开灯、隐隐有些昏暗的大厅里挤满乌压压的人头。

就像是一副天然的太极八卦图，跑出去的人变成了白色区域里的阴极，流失走的人潮空隙变成了黑色区域里的阳极。

就在这时，林鹿的手机响了。

她腾出一只手点开消息，是院长传来的通知。

「五点四十分，本院将遵从疫情防控工作的指示要求，结合我院实际情况，实施封闭式管理，请大家给予配合。」

她的目光下意识移向手机顶端的时间显示栏。

17：39。

下一秒。

17：40。

时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