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比自己小几岁的少年唤作师妹，这种感觉说来奇特。
赵娴安对上十三亮晶晶的眼睛，也不好说出什么否认的话，颇为为难地试图组织语言。
“她都还没见过遥镜，怎么就成你师妹了？”
谢知恩倒是先开了口，赵娴安第一次向她投去感激的目光。
“也对，这位姐姐还没行拜师礼。”十三有些遗憾地多看了赵娴安两眼，“不过没关系，等见过了师父，我就是你的师兄啦。”
语罢他自豪地挺起不算宽厚的胸膛，就差把洋洋得意几个字写到脸上了。
十三的目光转到一旁沉默许久的迟青身上，眼神一敛方才的热情。
迟青就算再迟钝，也可以明显感觉到他的有所忌惮。
“十三。”
听到这声呼唤，十三如梦初醒般：“师祖，他…”
“你先带这丫头去见遥镜。”谢知恩说：“至于他，我先留下。”
十三应下。
迟青并不意外，要是谢知恩能直接放过他那才是奇怪。
“那么赵姐姐，你先随我入山吧。”十三道。
赵娴安没有多说什么，她只是往迟青的位置看了一眼，说了声“好”，接着跟随十三往竹林深处走去。
又是一阵铃响，二人的身影随屋舍阡陌一同隐去，眼前的光景如同被替换的幕布般更替。
迟青与谢知恩二人相对而立。
“你告诉吾辈，你看到了什么。” 谢知恩开门见山地问。
迟青知道她所指，他答道：“她的幻境。”
“吾辈指的是在那之前。”
迟青说：“什么也没有。”
他语调没有半分迟疑，若不是谢知恩心里有数，怕是直接被他这副模样糊弄过去。她看着迟青毫无破绽的表情，轻笑一声道：“是什么也没有，还是什么你都看不见。”
这两种表述相差无几，背后的含义却截然不同。
迟青沉默片刻，却迟迟给不出答案。不知是给不出，还是不愿意给。
谢知恩等了半刻，纤长的手指不耐烦地点了点脸颊。
“罢了。吾辈亲自来。”
就在同一瞬间，迟青感觉到衣摆被抓住，身体传来强烈的失重感。他身体猛地下陷，宛若被千斤重的鼎压得头晕目眩。
晃过神来时，他嗅到了熟悉的气息。
不是血腥味，而是馥郁的线香的气味。四周的竹林化为一触即散的烟灰，有意识般向他聚拢，仿佛他正位于漩涡中心，下坠，接着被掩埋。
迟青尝试挣脱，但他很快便意识到脚下之地如同流沙，他越是挣扎便越会身陷其中。
他周身的黑气也肉眼可见地浓郁起来，感官敏感数倍，复杂的情绪从四面八方涌入他的脑海，他甚至可以感受到地面的人踏过土地的脚步声，血液的流动轨迹，以及心脏强有力的跳动声。
这种感觉他让他联想到一个地方。
诡隙。
三丛颜色不同的鬼火绕在迟青身旁，忽而冰冷，忽而滚烫。
“新来的？”
“不是新来的。”
“是新来的呢。”
“好吃吗？”
“好香。”
“不好吃吧。”
谢知恩坐在尘土堆砌的座椅之上，只是轻轻一吹，她指缝间的灰烬翩飞成带状，覆上迟青的眼睛。
她引气施法，三丛鬼火依次排列，闪烁频率各不相同，忽长忽短。
“一叩昔故。”
第一盏鬼火亮起，那股眩晕感再度袭来。
明明被剥夺了视觉，迟青却看到了满眼苍白，像是蒙了层厚重的雾气。
“二顾朝暮。”
第二盏鬼火亮起。
迟青所处的世界没有起伏，没有轮廓，没有起点与尽头，甚至没有白色之外的颜色。他把手覆在白色之间，仔细去看，只能看到类似水波的痕迹，转眼又消失不见。
“三问彼生。”
第三盏鬼火亮起。
不过刹那，整个幻境骤然崩塌破碎，如同下了白色的大雪。
这一切就像他刚进入幻境时所看到的一样。
在叽叽喳喳声中，绕在迟青身侧的黑气忽然剧烈抖动，鬼火们忌惮着散开，又聚回到谢知恩的身侧。
迟青的意识回到了诡隙之中。他眼前的遮挡之物已再次化为灰烬。
“不明前世，不通今生，不知来世。”谢知恩口中喃喃。
“明明灵体天成，但又秽气盘踞。”谢知恩拖长语气，陷入回忆：“这样的体质，千年来吾辈在你之前只曾见过…”
话止于此，谢知恩没再说下去。
“你是在确认什么吗？”迟青问。
谢知恩与迟青沉黑的眼对视，明明处于不利的状况为何他还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不知是不是与某个影子重叠的缘故，一股莫名的感受涌上谢知恩的心头。
不过只是刹那，她振袖，忽然咧嘴笑起来。
“呵呵呵…只是想起故人，也想看看你有没有那命而已。”
或许是谢知恩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迟青能感受到困住自己的力量松懈开。他拍着身上的灰，与谢知恩保持不远不及的距离，不动分毫。
谢知恩瞥着迟青收于身侧紧绷欲要施法的手，装作毫无察觉，一副心情很好的模样：“游魂，还记得吾辈先前与你打的赌吗？”
迟青没想到她忽然提起此事。他当时本是随心任了这捉摸不透的前辈的性子，没想对方真想遵守承诺。
谢知恩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而是缓缓凑近，薄唇溢出冰冷的气：“嘘，吾辈知道你想问什么。”
仅仅眨眼的功夫，迟青却敏锐地感受到所处之地变了。
不用谢知恩多说，迟青便能听到轻快的脚步声，交谈声，以及象征着蓬勃生命力的心跳声。
咚，咚，咚。
迟青清楚的知道这来源于谁。魂魄的味道会出卖一切。
而谢知恩在一旁欣赏着他的表情，像吐着蛇信的蛇。
“若要实现你心中所愿，她虽不能做你那把锁的钥匙——”
“但定能，成为那把斧头。”
*
赵娴安冷不丁地打了个寒战，背后一阵发毛。
明明这里相对方才的竹林幻境而言暖和不少，但她却不住发冷。
“怎么要走这么久。”
方才明明近在咫尺的屋舍，走了近半个时辰还是无法抵达。赵娴安双腿宛若灌了铅。
一直在前面领路的十三不见疲态，他缓了脚步，为赵娴安解释道：“先前我们是在知恩祖师所看管的竹林幻境，那个幻境能迷惑凡人不然他们误入此地，但对妖魔鬼魅来说并无实质性伤害。”
“现在我们所处的乃不归山第二重幻境，是师父亲手所设，专门用来防止污秽之物来犯，像是普通鬼怪到此处便难以再深入了。”
赵娴安此刻庆幸遥镜尊者能派人前来接应，不然她已经能想到自己在此处绕圈打转活活绕死的悲惨情景了。
看赵娴安兴致缺缺的样子，十三以为是自己多嘴，也跟着低了头：“我会好好带路的。”
看小十三心情跟着低落，赵娴安回想起他方才谈起知恩与遥镜二人时一改初遇时的拘谨，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问道：“十三，你很喜欢你的师祖与师父吗？”
提到关于二人的话题，十三果不其然像望到太阳的小向日葵一样抬起了头，眼底亮晶晶的：“当然！”
“师父是全天下最好的师父，不仅温柔，悉心，博学，功力也格外深厚。而师祖，嗯…长得很漂亮。”
赵娴安想起谢知恩柔美的长相，柔软的身段，以及慵懒的声调，就连身为女性的自己都忍不住脸红心跳。很难想象出以喜静出名的遥镜尊者与她是师徒关系。
“知恩祖师和遥镜尊者不是师徒哦。”像是看穿了赵娴安心中所想，十三继续说道：“遥镜尊者的师父，是知恩祖师的灵主。”
“知恩祖师在做灵兽之前曾是妖界浑然池中的一尾白蛇，因启了灵智又身负祥瑞，更是用浑然池中灵气修行千年，能不用卜卦窥晓命理，当时还被妖界一部分人成为‘小司命’。”
想不到那前辈原来是妖族，不过这也能解释她如此乖张傲慢的性格吧。赵娴安想。
看着十三满是崇拜的眼神，赵娴安忍不住打趣：“那师父与师祖，你更喜欢谁？”
回复她的是十三复杂的眼神。
“姐姐，你怎么跟师兄一样问这么幼稚的问题。你这样会被二十一当成笨蛋嫌弃的。”
赵娴安还没来得及问二十一是谁，不知为何，十三忽然也打了个寒战。
他摸了摸鼻子，紧张兮兮地四处张望：“这一段故事我也是听师兄说的，这事可别告诉知恩祖师，她可最不喜欢被人提到她是蛇这件事。”
赵娴安笑着答应下来。
托刚刚这段对话的福，她感到轻松了不少。你一言他一句的很快就打发了时间。
不出多久，眼前开阔起来，赵娴安忽然感受到什么落在发顶。
她伸手，抚到一片白色的花瓣，胜似梨花。
原来二人已经走出竹海，又没入半山云涧。山有溪水如玉带，佩碧潭为环，时有勤鸟衔枝飞渡掠过。
前面光景比在竹林时开阔不少，屋殿更是敞亮典雅，内敛又不失气度。
没有牌匾，但桥旁立石，刻有“伺归斋”三字。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入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