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知道你会来拜访我。”

衣着考究的褐发男人勾唇一笑，抬手示意他坐，举止尽是某种矜贵的贵族气质：“第431位求道者，或者说‘敲钟人’……呵呵，敲钟么？这座塔里可没有钟塔。”

这个谢涯在昨晚就已经意识到了：“您还留有钥匙……您也是曾来追寻命运权柄的人么？”

“这个‘曾经’，显得我似乎失败了似的。不过也确实，”坐在沙发上的男人喝了一口茶，他的脚下没有影子：“我失败了，很遗憾的。而现在，我也不过是塔中幸福的人之一……你肉眼可见的变得失望了呢，这样不成熟可不好。”

谢涯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依旧面无表情的脸：有那么明显吗？他已经在很努力地维持了……

“想要谋得神明的权柄，你还不到火候。”叫做奥利弗的男人又喝了口茶：“不过，谁叫我是个热心肠的人呢？呵呵，至少在那位神明的修改下，我是的。”

谢涯愣了愣，奥利弗看他一眼，了然笑道：“对于人格的改变，我们或多或少是有察觉的。只是他们要么就是反抗然后失败，要么就是顺从继而死亡。而我，我选择了一条中庸的道路，接受并对抗。——哈哈，也许是政客的天性吧。中立派总是活的最久。”

“我接受了命运为我安排的位置和个性，成为这样一座不需要政府就能维持秩序的塔里，一位好心肠的官员。然后，做出了一些我们双方都满意的调整：我的设定是乐意为任何人服务，解决他们的困惑与问题。无论是关于真理，还是关于[命运]的问题……自然也包括你的疑问，第431位。”

“那么，既然我要解决问题，自然得知道相关知识吧？”他微笑着自言自语，引谢涯来到书房：“而这里，是我搜集的所有资料——”

书房的书架满满当当，全然是保存良好的典籍和记录。关于命运之塔的、关于外界的，应有尽有。那些真实在此地得以保留。

而存留真实的男人张开手，热情而坦率，眼中毫无光亮，脚下没有影子。谢涯看着那一架一架的资料，陷入沉默：“那么，你帮助我了后……想要我做什么呢？”

奥利弗笑了笑。

“——帮助塔内的人，本身就是一种幸福了，”他做出不解的样子，“还需要什么报偿呢？”

与之前逗弄谢涯的不同，他此刻的表情是真挚的困惑，仿佛疑惑谢涯为什么问出这个问题一般。

“我只希望你的愿望被实现。无论这个愿望本身是什么。”

……

谢涯只觉得有些悲哀。

——他的愿望被修改了。也许是因为贪婪过度，属于人性中丑恶的部分，于是被命运剔除。是希望有人取得命运的权柄后，放他自由吗？是希望坐享渔翁之利，倒打一耙吗？不会再有人知道。至少他为了这个目的，一定是曾经挣扎努力过的……如果连一直以来执着的诉求都忘记的话，也太不公平了。

这本来应该是自由。

勤劳者偶尔也会希望不劳而获，坏蛋有时也会希望四方平安。无论好的愿望坏的愿望，至少就“拥有”这一层面来说，理应是自由的。

而这些也被命运抹去。

摇摇头，他收敛思绪，开始翻看起奥利弗收集的资料。

《关于塔内门锁的调查报告》

《不存在的钟和“敲钟人”》

《虚假星空第六次重绘版》

《关于塔内所有居民的过去与身体调查报告（更新至430位）》

……

“先生，我有个疑问。您应该知道利乌斯吧？”

“当然知道。那是杜拉的弟弟。”

“那您为什么不和他协作，明明都有相同的追查目标……”

奥利弗笑了笑：

“虽然感性告诉我应该原谅他曾经所做，不过作为政治家的理性告诉我………君子不立于危墙。”

“……他做过什么？”

“命运之塔不存在天灾人祸，但那是他到来之前。三百年前，他放了一把火，几乎燃尽了大半个城市……那是塔内最安静的一个夜晚。即使第二天的太阳升起，一切恢复原状，我们也都还会记得。”

三百年前，是利乌斯刚刚来这里一百年的时候。放火……的确像是他那种精神状态会做出来的事情啊，于是谢涯问出另外的问题：“恢复原状？”

奥利弗微笑不变：“这都是神明的恩典……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那么可以和我详细解释一下这两份资料吗？”他从桌上拿起一本厚厚的报告，和一张薄纸。奥利弗看了一眼，了然道：“钟声？确实，我也认为这会是突破点。”

命运和敲钟这两者，在一开始的邀请函上就已经被扯上了关系。钟是计时工具，“敲钟”代表着计量时间，也许也带着些许掌握命运的意思。

也许[科技]正是看到了这两者的互通性，所以将我送到这里来。然而中间关节想清，该怎么做呢？——命运之塔是没有钟楼的。

“所以，我认为所谓的钟可能是某种抽象意义……”

这样吗？谢涯若有所思，心中却产生某种有些奇异的想法。他拿起另一张薄纸，递给奥利弗，对方接过扫一眼，挑挑眉：“……政府就职人员表？你对从政感兴趣吗？”

“不，我只是很疑惑，为什么神治的塔内，会存在选举制的政府……明明这些人都是由神明钦定，除了——首领。”谢涯指了指那空缺的“首领”位置，“而且这么多年来，神明之下的最高位一直空着。这不合理。”

“是祂没有找到合适的人吗？还是说……这是故意留下的契机呢？”

如果要分庭抗礼，推翻原有的领导中心不是来得更快？

“因为我们不需要变化任何政策，自然也无需领导。”奥利弗这样回答他。

“所以我在想……”谢涯犹豫了下，似乎觉得这话说出来会有些中二，但最后还是叹了口气：“如果没有变化那便制造变化……如果没有‘钟’，就造一架钟出来。”

“如果这里是神统治的国度，”他看着那张纸，“那么就竭尽全力……给它一场革新。”

--

自从命运之塔诞生，这里没有举行过任何一场选举。人们习惯于接受命运的安排，各自就位，而这位第431个到来的年轻人是一次历史的翻新。

如果这些人都是命运的忠实拥趸，是有血有肉的人的话，毫无疑问他们会质疑会反对。可是他们是被[命运]剔除了性格中的黑暗面，无法不包容不谦逊的人偶，于是对这一场选举的举行，只会给予好奇与支持。

过程比想象的简单得多，和政府官员们说了一句后，便得到了全力支持。“为了塔内人们都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们当然要努力才行啊！”打着耳钉舌钉、一身邪恶纹路的少女朝他热情洋溢，穿着干练的工作套裙，握拳为自己鼓劲。

……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吗？

谢涯沉默地注视着她以与外表截然不同的轻松步调离开。

连愿望都被规定后，达成的真的算是自由吗？

谢涯摇摇头，拿上桌上准备的演讲稿纸出门去。

他的演讲水平顶多算是普通大学生，算不得慷慨激昂或是振奋人心，但是没关系——命运之塔内包容而善良的人们会体谅他的一切不完美。而善良和同情心同样是他们的美好品德，所以谢涯这份演讲稿通通只围绕一个中心：卖惨。

如果真的能行，难道我要成为第一个用卖惨通过选举的首领了吗……他默默吐槽。

在他的要求下，选举会被快马加鞭地定在一天后，届时塔内431个成员都会到场……包括利乌斯。谢涯试探过其他人的态度，他们都认为利乌斯曾经放火的错事可以原谅，或许说，“宽恕”只是他们机械的本能。就连奥利弗，也是通过将感性和理性分割的方式才留下对利乌斯的警惕，其他人就更不用说。

“希望利乌斯能够真正爱上这里，”一位浑身瘤包的蜥蜴人这样真挚地说，“他一定也会变成一个好孩子的。”

……不知道利乌斯本人怎么想。

谢涯其实对这位憔悴的精灵男性为什么一心求死的行为有些不解。也许是由于被他草草带过的过去，然而谢涯并不是好奇心很重的人，不会主动打听。不过计划还是要告知对方的，毕竟目前他们也算是统一战线，于是在政府安排的住所歇息一天后，第二天他就回到杜拉利乌斯的住所进行了拜访。

杜拉依旧是那副样子：“哎呀，小可爱以后要当政治家了呢～这么可爱又可靠，怎么办，我算是彻底迷上你了～”

谢涯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杜拉小姐，上午好……请问利乌斯在吗？”

杜拉摆出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那可真是不巧，他出门去了。唔唔，说不定是去找你了呢？那孩子可不怎么离开房间～”

错过了吗？谢涯有些惊讶，只好摇摇头，和杜拉告别。然而回到政府也并没有发现那位精灵的身影，还有演讲要准备，谢涯也只能将这件事放在一边了。

然而他没想到，再次遇见时竟是那样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