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门，青山冢。

三位真君和四宫没有外出的道君长老基本都到齐了。

丧礼已毕，人人肃穆。

吕桓死时灵府已毁，没有了灵力对容貌的保持，岁近七百岁的他在死后老得几乎不成样子。白发从头至尾散开，尸体干缩大半，犹如枯骨，再看不出一点从前的丰神俊朗。

吕桓的遗体很快经由他生前的弟子们抬入青山冢，道君们入冢做最后的祭拜，崖边只留下三位真君。

“至简，这并非你的错。”吴储霄出言宽慰。

宋至简垂下眼睫没答话。

“让他静会吧。”苏致意摇摇头，示意吴储霄离开。

等崖边只剩下宋至简一人后，他挥手唤出了他的本命剑——泣寒。

闭关五十年期间，泣寒已生出剑灵静静地依托在剑身上，等待着每一次与宋至简的并肩作战。

只是今天宋至简唤出泣寒，却并非是为了习练剑招或御敌作战。

他拿起剑，没有一点迟疑地往手臂上一划。

但泣寒竟有了迟疑，第一次反抗宋至简的意志。

剑锋偏离一寸，原本应该深入骨髓的伤口，只划破一点皮。

泣寒的剑身抖动，随即脱出宋至简的手，斜插进他身侧的石地。

剑灵是为剑主而生，护主是它高于一切的本能。

宋至简没有再为难自己的本命剑，他伸出手抹掉手臂上涌出的血珠。

没人知道他闭关的五十年里发生了什么。没日没夜地练剑悟剑，把每一式剑招重复数万遍，以求练到极致。

极高的天赋加上近乎不要命的努力，宋至简得偿所愿，成为最年轻的大罗境剑修。

一剑惊天地，一剑破万法。

剑圣之名，实至名归。

可出关后没多久，他的心魔却悄然滋生。

修行者的心魔多种多样，但都有一个原则：遇强则强。

但宋至简没想到他的心魔，会和那统管妖域千年的妖王有关。

自心魔滋生后，在心魔幻像中他无数次持剑，用尽毕生所学攻向那戴着九云黑甲挥舞链刀的妖王。可每一次的结果无一例外，他都死在那链刀焚城之下。

这心魔太可笑了。其实在收到妖王身死的消息后，一向似雪胎梅骨、冷静自若的宋至简觉得这太可笑了。

他要如何战胜一个已经死了的对手。这意味着他的心魔，此生将永远伴随他。这意味着他将永远困在大罗境，无法求得大道。

崖边的风吹得宋至简面上发冷。

他抽出一条布条蒙住眼，又反手握住身侧的泣寒。狂风中，他舞了一套《剑渡临渊》剑法。这套剑法共有三十六式剑招，一式更比一式耗费灵力。剑招毕，宋至简摘下眼上的布条，任由它随风吹落于天地间。

他想起三个月前的某个晚上。那个晚上他困于心魔，鬼使神差下竟用了一项从九万书境里找到的残缺禁术。

源自于上古邪修的强大禁术，在特定星象下以心头热血书写咒文，可以召唤亡魂，甚至逆转生死。邪修以此禁术召唤陨落大能的亡魂，拘禁驱使为己用。

宋至简则以此禁术，试图复活身死妖域的妖王。

只有妖王活过来和他比试一场，他才能战胜他的心魔。

是夜，星象、符纸、咒文，一应俱全。

宋至简的心头血流了一夜，房间堆了满地的符纸。

事实证明，这除了证明了他的愚蠢外并没有什么用处。

谁能想到妖王死后，如此期盼和如此疯狂地想让她复生的，会是让修真界引以为傲的剑圣。

后来那些符纸都被他付之一炬。

可很快，宋至简又重燃希望。据说没人见过妖王的尸首。或许她的死有蹊跷，甚至也许是诈死。总归是怀着一些不可告人的目的。

是以修真界参与抓捕妖圣时，宋至简并未阻挠，甚至让无忧门提供了不少助力。

他知道妖圣玄青是妖王座下第一心腹。

若玄青被擒，危在旦夕，这位“诈死”的妖王，不管怀有什么样的目的。

她总会出现的。

但最终出现的是妖祖伏鲲和他的血童子，以及几个不入流的妖族。即便是伏鲲这样实力在妖王之下的妖族，宋至简甚至连他的面都没碰上。差一点，整个西璇宫就这么覆灭了。

宋至简的心中浮着四个字，道心不稳。

自从入无忧门后求道三百年，宋至简第一次体会到这四个字。

现如今，他的道心，他的心魔，让青山冢多了一具同门的尸首，让他的师门因此颜面尽失。

一股沉凝的气血自胸膛中穿过，又滑过喉头溅洒而出。

宋至简用剑撑住身体，半站半跪着，任由狂风吹入他宽大的袖袍。

远处的亭中传来叹息声。

吴储霄和苏致意都没回他们自己的住所，在这亭中注视崖边的宋至简良久。

他们都是过来人，又长宋至简几百岁，是实打实的长辈和前辈，如何看不出来宋至简的不对劲。

吴储霄摇着头说：“他这样，怕是生了心魔。”

苏致意摩挲着手中的一颗白玉棋子，叹气：“过刚者易折，善柔者不败。这道理我们是说不通的，只能由他自行体会。”

“这种时候偏偏门主又不在。”

无忧门门主是宋至简的师父，早已外出云游多年，根本无人知晓他的踪迹。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目色中看出了凝重。

……

胥荷道人是统管西璇宫所有外门弟子的执事。只要关乎外门弟子的，不管大事小情总要在他那过一眼。

络川想着，她进入无忧门后一连好几天都因病没来，一天活都没干过，等见了这位执事，人家未必会给好脸色。

但等到了胥荷道人跟前，她才发觉这其实是个直率的人，并不会故意摆谱为难人。甚至是个对所有外门弟子都很上心的人。他能叫得出所有外门弟子的名字，连络川这种第一回打照面的他都说得出来。

“你就是林络川？”胥荷打量了一眼后直接开门见山，“今年各处的人基本都满了，现在只缺开荒的杂役，昨天才跟我要人，我正想着从哪抽人手。荒地是艰苦了点，好在给的灵石多。你且在那干一段时间，若是别处有轻松些的空缺，我再调你过去。”

杂活也分美差和苦差，开荒这种显然属于后者，纯是个耗灵力卖力气又枯燥的活。

络川一听灵石多，哪管什么艰苦不艰苦，立马答应：“多谢执事照顾，开荒挺好的。”

“你这孩子瘦得没有二两肉，不知道开荒的苦。你试试便知道了。”胥荷摇头，“另外，以后别执事执事地叫，你跟其他弟子一样，叫我师叔便是。”

“多谢师叔。”络川当然是给根棍子也知道往上爬的，当即改口。

说着，他给了络川一张不知用什么材质做成的单据，让她现在就去荒山找那的管事报道。

“怎么给你分了这么个差事？”杨庞二人等在门口，看络川出来后围上去，满脸都是震愕和同情。

她俩的差事都是一年前根据她们主修的内容分的。

杨忆之是食修，被分去膳堂干活，负责宰杀灵兽还有打扫，有时候还能上手做两道小食，修为日积月累地进步着。

庞冷玉是阵修，但符阵不分家，她和符修逄华都是在制符堂帮忙做符纸和符笔。

几人里面最累的，原本是老二何清心，因为器修做的杂活大多是搬运和打磨各种材料，也很费气力和心力。现在最累的成络川了，毕竟开荒可是无忧门里公认最痛苦的活。

络川对她俩的话有些哭笑不得，她还没上手干呢，这两人就有种她是去受刑的感觉了。

三人又说了会话后在路口分开，络川按照那张纸上标记的地图，一路跋山涉水走了约一个时辰才赶到荒山。

无忧门位于无忧天山上，绵延千里，并非每一寸土地都适用于大家修行，是以让弟子们开荒就成了理所应当的事。络川被分去做活的这处荒山已经远离了西璇宫宫舍，位于东西两宫山峰的交界处，名叫回弦山。

回弦山靠近灵药园外围，这里开荒完成后计划一半用来种灵药，一半用来种灵米。

她赶到那时，那山坡上已经有十七八个人在热火朝天地埋头苦干。有一瞬间，络川以为自己回到了竹林村的山林里，看村民们挥舞镰刀锄头挖掘荒地。事实上她要做的就是这样的事。

说是荒山，那是一点都没错。现在这里还是杂草丛生，怪石嶙峋，连坡度都起伏不平。需要大量人手除积雪、挖石头、掘杂草，修路铺路等。是以被分到这里干活的基本都是男弟子。

络川瞟了一眼，朝着这里头唯一一个穿戴整齐的人走去。

“刘师叔，是胥荷师叔叫我来这的。”

刘乐山接过络川递来的单子，有些不满意：“我昨天还跟他说了，多派几个人给我，今天怎么就派你这么个小姑娘来了？”若是体修女修士便罢了，眼前这个看着连拿锄头都费劲。

他和胥荷是一道进无忧门的，年纪相仿却偏偏际遇不同。都是一百多岁的人了，胥荷不仅境界比他高，职务也亦然。刘乐山现在说这话，多半还是因为心中那点不平。

他认定了是胥荷故意的，仗着职务高，得大长老信任，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络川哪管刘乐山怎么想的，自顾自问：“师叔，我今天要干哪些活？”

刘乐山回过神来，眼睛往不远处努了努：“拔草去吧。一天拔够两箩筐，必须把根须拔干净才算。不然休想我给你算灵石。”

拔草纯靠两双手的力气，拔这种荒地上吸收了稀薄灵气后扎根极深的杂草，不仅耗力气还耗灵力。刘乐山笃定络川干不了多久就会喊苦喊累，到时候他就揪着去找胥荷换人。

络川一手拽住一个筐子，没入杂草丛深处。

刘乐山则朝着其他人大吼：“看什么看！都不用干活的啊！干不完今天都别休息！”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