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秀才和李静堂都是压着错愕，也不知这小庶女要怎么着。

并无一人有心怪她。

无礼踹门也就踹了，他们不是方才的丫头，不过两个寒门子，受这点也无事，并不愿与她过不去。

也不想欺她。

只他们两位男子不跟她一般见识，也还未气恼，这可怜模样的小娘子却已气鼓鼓了一张小脸，唰拉一阵风似的，气势腾腾的眨眼就冲到了他们桌前，带了一路的风雨过来。

她目标明确，径直冲到郎君跟前，李静堂如此沉稳、冷静的男儿，在这刹那也是一阵恍惚，傻眼呆了片刻。

他下意识往后，拉开了身形和桌子的距离，不敢看来人，正又惊又无措，近乎要花容失了色，以为这恶女要对他做了什么，甚而拳头都捏在了袖内。

一颗心纠结着，对女人动手是否失礼，悔恨羞惭方才竟对这女人生了一丝同情。

又惊叹于她竟如此莽撞、如此令他猝不及防之际，这湿哒哒、气势汹汹的小娘子忽一伸手！

那只爪子便出现在了他身前，与他干燥的布衣只隔了咫尺，在这刹那，他似乎能感到一缕寒气从她手背飘出，浸入了他的衣裳，他的肌肤不受控的，为之轻微一阵颤栗。

可真是无措中的无措！

李郎抿唇，讶异地抬眸，那只湿漉漉冒着寒气的小手就在他眼前划过，端起了他眼前桌上的一盏热乎的玉米甜汤。

“咕咚、咕咚……”

她一口饮了干净，当着他的面，喝的一滴不剩，竟还咂巴嘴，不肯放下空碗！

郎君看呆了。

赵秀才也知郎君吓到了，可他亦被惊住了，没敢上前拦住这饿贼。

小庶女如入无人之境，干了一碗热汤后，丝毫不愧疚，反回味无穷起来，一脸的享受。

声音也变得甜丝丝，轻轻柔柔的，宛如孩童，“好香啊！可真好吃！”

盯着看了许久，坐在一旁的赵秀才这才反应过来，身为媒人，他再也忍不住了。

冷着脸，甩袖而起，“这就是师爷的待客之道？”

他怕郎君来了气，压在心里，不肯说，这样的郎君受了这样的对待，哪有不气愤的道理？

他们等了这老半天，等来一个庶女踹了门，夺了郎君的吃食？

真真气煞人也！

可身为读书人，赵秀才气青了脸也只能蹦出这一句来。

小庶女根本不当回事儿，大眼黑漆漆望过来，是一点儿也不怕，“什么师爷的待客之道，这是我魏染的待客之道！”

小娘子砰的一声，摔下了汤盏。

赵秀才气的胡子都抖了起来，这小庶女也真欺软怕硬，狗眼势利的很呐！

被夫人跟前的丫头怎么明说暗讽的，都孙子似的受着，对她娘这种不会真害她，和他们这些个好欺的寒酸人倒是一点儿也不客气！

秀才气的直哼哼，只觉可怜之人必有可怜之处，这类小人，犯不着与她费口舌。

小庶女反冷笑了下，“怎么，你看不惯？”

她气势、神态颇有些恶劣、难看。

许是暴雨过大，打的这姑娘七荤八素，心里头全乎个稀巴烂，让她一时泄气万分，竟胡言乱语起来，“这汤很甜，我全喝了！要我吐出来不，我呸！”

对面郎君不由暗暗又多看了她两眼，每一眼都觉这小娘子心下窝了火，比他这个被冷落的，还要气恨的样子。

她似受了天大的折辱，红着眼睛，就跟赵秀才吵了起来。

秀才急了，也不怕她，“你个小小庶女，不去酒楼相看，竟敢来砸你嫡姐的场子？”

女孩一拍桌子，狼狈的模样，却笑的很是不屑，“什么嫡姐姐、庶妹妹的，就这么说吧，我就不去酒楼跟那纨绔相看！那傻小子就给我嫡姐魏容好了，海月酒楼，那才是她的场子。这里，哼，是我的场子！”

她说完，愤然又抓起桌上一块糕饼，囫囵塞进了嘴里。

“你，你个粗俗女子！”秀才气得语塞。

“哼，说了是我的场子，就是我的，我说了算！你还不快点出去？”

“你……”

赵秀才气红了脖子，看一旁安静喝茶的李郎，这可是郎君的场子，怎能容她胡言？

坐在眼前，却如世外人，郎君面色染了一点红，依旧在那儿十分娴雅的喝着茶水。

赵秀才指望不上郎君，一急之下，咬牙骂道，“你个狂妄女子，你也不瞧瞧你什么样儿、什么身份！”

小庶女嗓门不大，气势却厉害多了，“我怎么了，我就这胡糟样子、下贱身份，我就要搁这儿吃，搁这喝！我既在这吃喝，这便就是我的场子！我魏染的场子！”

秀才气噎了要，“人家也看不上你。”

“可是我饿了，我就是饿了，饿了我就吃！”

她瞪大了眼，说的十分有理，还十分凶恶的样子。

郎君实在没忍住，一阵愉悦就从喉咙里无知无觉地逸了出来。

对面一声轻笑，魏染这才一把抹了发梢的雨帘，抬起雨水浸透的湿漉漉的眼睛望过去。

在这迷茫、碎裂的一眼，她忽体会到了，什么叫刹那，永恒。

时间就如男人身后袅袅的一柱烟线，光阴都变的遥远，又温存。

她的心，却如经了一生一世，漫漫疲倦，无依漂泊，却只在此间欣然、释怀了。

一面之缘，却让人忘却一生之痛。

‘世上竟有如此迷人一男子，’她心想。

口中糕点‘啪嗒’砸落在桌上，换来秀才一阵嗤笑，“癞蛤蟆想吃唐僧肉，哼，痴心妄想！”

魏染并不生气，她心动不已，甚至想笑，却害怕自己真笑出来，毕竟这多不合时宜。

但这郎君可真好看，真可爱，不用多看，便令她心生欢喜。

方才，痛苦不安的心一下就沉静、清醒了过来，她居然不难过了。

那股子剧烈的难受，忽的轻飘飘离开了她，十分之神奇。

像是在他无伦的美色里，存了间供她歇息的客栈。

魏染也不急了，她下意识捋了一绺乱发，掐在指头上，一点点挤去雨水。

心上惊艳得不得了，面色却沉冷的厉害。

真奇妙呀，这刹那后，她竟再也不纠结亲娘对她的背离、自己多么悲哀、多么绝望了。

她的一颗心全然只在欢喜，只在偷乐，只在讶异这世间，也不全是肮脏、丑陋。

这世上竟还有如此美好的人，她便原谅了这世界又何妨？

魏染的一颗冰凉的心，刹那被点亮，像是燃烧了起来。

可她又十分害怕，这是从未有过的经验，欢喜，又极怖惧。

她别开眼，不去看他。

不去看，也知坐在那儿的男子，他生的真是极好，怕是人人都爱。

这样怎么成呢，他是与魏容相看的，魏容一如天女，与他一般华美、夺人。

而她呢，他是与魏容相看的啊！

想及自身，魏染便又觉这人也非极好，他是神明，亦是猛兽，她这样汲汲难自顾，这样落魄困顿的小娘子哪怕多看一眼，也是会被吃个精光，骨头都不剩一块的。

她虽自以为骄傲，也实在不骄傲，就这么面红耳热地，就想要逃了。

就在这会儿，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了，外头传来一片低低惊异、抽气声。

这回来的不单芷月一个，还有夫人屋里另一位大丫头季容，后面跟了几个上菜的小丫头。

两个大丫头进了屋，季容亲手捧上南湖鱼羹，正眼也不瞧眼前的魏染，就给外头人放了话，“来人，将庶小姐带下去！”

两名丫头上前，将魏染给拉了出去。

季容对着座上公子盈盈一拜。

“李公子，这道名曰奶汁淮王鱼，是咱们皖北名菜，是我们师爷专程为您和小姐准备的。”

李三郎点点头，没作声。

赵秀才却是万分不乐意，“你们小姐人呢，师爷这是怎么，故意戏弄秀才我和三郎呢？”

大丫鬟为难开口，“师爷在赶去海月楼的路上。夫人并不晓得郎君今日登门，擅自做主，将小姐一同带去会她闺中密友，吃茶去了。是以，让郎君久等。”

芷月放下一盘吃食，也跟着安抚他二人，“师爷让郎君和先生先行吃着、喝着，还请稍等，小姐一会儿就到。”

“你这……你这不是搪塞我们这些老实人？方才你家那庶小姐说了，你们夫人带着容小姐相看去了，我们这好等一趟，莫不是个笑话了！”

“万不可能，庶小姐向来无德，定是嫉恨我家小姐有此等不凡郎君相看，这才口出秽语，泼了我家小姐脏水。回头，我就去打她嘴巴子，叫她胡诌小姐脏话。”

说完，这季容大丫头招招手，让门外候着的丫头们一一进来上菜，上完菜，便和芷月一起领着人出去了，给郎君带上了门。

门外，两个小丫头早就扯住了魏染的衣裳，没让她给逃掉。

一道响亮的巴掌声破门而入，惊了座上闲云淡月的郎君。

听得座上清矜的郎君轻咳了两声，秀才小心问过，“三郎，可要喝点淮王鱼汤，润润嗓子，这鱼汤浓白如羊奶，当是极补人的。”

郎君不吱声，面色一如来时清白，却隐隐有些说不出的忍耐。

秀才以为他是压了火气的，毕竟这样的郎君，便是君王殿前，也是个不俗人物，怎可让这一小小师爷羞辱了去。

不过是他出身过于可怜、家中过于寒酸罢了。

家中三子，个个正待娶。

奈何长兄看上的那女子，家中爹爹偏又是个势利户。

家中几样必要的行头都拿不出，还怎么讨儿媳，老两口也只好让三子这神仙人物出来先寻个体面人家，好歹混点大哥娶亲的银钱。

这才找上的他，他一个苦寒秀才，也没什么更好的门路，只有这魏师爷这户还算来往，师爷家中正好也有个好模好样，性子也不差的千金，正是待嫁。

这位魏容小姐，宣城也是出了名的美人儿一个，是位娇养的千金明珠。也不埋汰了三郎仪表堂堂，秀才这才两头跑了几趟，换了今日这一次正经相看。

三郎当时也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他定是懂知恩图报，望着哥哥好的。

眼下，师爷搞这么一出，秀才十分怕这心气高傲的郎君心生悔意，这三郎生的太好，全乡的小娘子们都巴望着他，却又惧于这郎子威严冷漠的气势。

他自当有去处的，并不在意这头成不成，毁不毁。

秀才便又心慌道，“好歹尝些吧，家里头哪里吃过这等滋养的，你老父老母我还不清楚，顿顿红薯青豆。莫要拘礼，日后就是一家人了！”

秀才起身，要给郎君添一勺奶白的鱼羹，郎君抬手，掩住了白瓷碗。

抬眼，静然望过来。

不怒自威。

秀才便再也不敢为难，悻悻放下汤匙。

就在这时，门又扑通被人一脚踹开了。

门外，还是那小娘子，她狼狈、潮湿的发下，红肿了半边小脸，另一边脸颊也气鼓鼓的像是被气红了。

这小庶女，又来欺软怕硬地，来拿他二人泄火来了？

赵秀才看郎君，郎君一个惊讶间，垂了眼睛，似真怕她胡闹。

秀才一个心惊，又看过去。

果不其然，这气人的丫头死死瞪了一双圆溜溜的杏目，又虎虎的冲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