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荒中部，夏国。狂风猎猎，黄沙漫天。

老者盯着前方那座荒凉军事要塞，神情露出些许怜悯。他的眼珠有些浑浊，像一块凝固的青石。

“殿下，这便是芜炎城了。”他奉陛下的命令，护送小公主到此地历练。

说是历练，实则是流放。

连他这个养马的老头都知道，这位公主从小就不讨陛下欢心。陛下一共有两位皇后，早年过世的那位是陛下的挚爱，所以留下的清澜公主也是陛下的心尖尖，肺叶叶，眼珠子。

而身旁这位，是第二个皇后所生。

这位皇后本是月国公主。月国在西荒，西荒民风彪悍。所以这位皇后性情刚烈，与陛下水火不容。诞下小公主没多久，皇后便回了月国。月国老女王去世后，这位王后便登基成了新的女王，从此再没回过夏国，也不再有任何信件和往来。

这位被她留下的小公主，像是从来不存在过一般，被女王遗忘了。宫人常传她性格乖僻，暴戾，爱打人。尤其是她的姐姐清澜公主，更是被她从小欺负到大。甚至连陛下，她也时常顶撞。

所以在宫中，她几乎人人喊打的存在，是臭名昭著的小恶霸。

陛下终于忍无可忍，等她满十六，便将她打发了出来。

“蛮子只配生活在蛮荒之地。”这是陛下的原话，“你去芜炎历练一番，等哪天明白了我的苦心再回来。否则……永远别让我见到你！”

……

老者见公主没反应，也不在意。这一路她都无话，他也习惯了。虽然相处的时日不多，但他并没有发现公主身上有传言中那些蛮横和霸道。相反，她只是一个瘦弱的，沉默寡言的小姑娘罢了。陛下给她这么严酷的惩罚，她一时接受不了也正常。

公主倚在黑水兽背上，正抬头凝望黑岩般的云层。她的脸隐藏在白色斗笠纱幔下，看不太清。

经过漫长的跋涉，她那身月白的裙衫被黄沙和污泥沾染，有些斑驳和泛黄。大风将她的衣衫吹得紧贴胸口。她的身形很单薄。老者产生一种错觉，只消风再大些，她便会像一片早夭的落叶，被刮上天空，然后不知去向。

“陛下真够狠心的。”老人不由得想到，“还有她母亲……”

“此地守城的是谁？”她突然问道。

老者微微吃惊，这是她第一次说话。

她的声音很清澈，听起来柔柔的，像流过松间的泉水。

“是镇南大将军……”

“风天应？”她有些吃惊。

“的部下，好像是叫妊舒……是妊家的人。”

妊家是月国最尊贵的名门世家，也是清澜公主的母家。清澜公主的母亲妊惜，便是妊国公最小的女儿。而今的丞相，便是妊惜的哥哥妊青。

“哦。“公主淡淡道，“难怪……”

“难怪什么？”老者有些好奇。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小公主的语气里有几分嘲讽和鄙夷。

“没什么。”她轻笑了一下，闭上嘴巴，不再说话。

老者尴尬地咳嗽了两声，思忖道：“从今以后，她就要在这位妊将军手下讨生活了。希望这妊将军是个好人，能善待她。也希望她能圆滑些，别得罪妊将军。等陛下消气了，自然会派人来接她回去。”

“那些是什么？”公主指着荒野深处一排排高高树立的木棍，好奇地问道。木棍上插着一个个的圆球。

老者眯着眼眺望，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芜炎位于夏国最南端，与南境姜国接壤。南境的蛮子时常来扰，杀烧掳掠更是不在话下。常有边民不慎，被抓去南境做奴隶。南境诸国，属姜国最强大，也属姜人对奴隶最残忍。常有不听话的奴隶被砍下头颅，剥下头皮，再用木棍一排排插在边境上晒干，以示威慑。

老者挠挠头，不自然地说道，“可能是在晒什么瓜果吧，您知道的，边塞食物匮乏，要储存过冬用。”

公主定定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老者避开公主的眼神，自顾道：“咱们快进城吧，等会天就黑了。”

等公主一进城，他便回王都。

“慢着。”公主叫住他，不紧不慢地说道：“有敌军。”

老者一时没反应过来她的意思。他环顾四周，只看见茫茫旷野和寥落的野草，以及远处隐成一条线的青雾。

“在云里。”公主的声音刚落下，城上的黑云突然翻滚着，一条条带着黑气的利箭便如雨滴般，朝芜炎城倾泻而下。

老者出了一身冷汗。他抓紧缰绳，忙把她带到箭雨覆盖之外。

城墙上很快响起士兵的惨叫声。

“开结界！开结界！” 士兵们喊道。

城墙上很快就弹出一道金光，将整个城罩住。

可没多久，一团浓得化不开的黑雾便从云层中冲击下来，带着无视一切的气势，呼啸着冲向那层金光。只听轰隆一声，老者清楚地看到一个黑影裹挟着无数蓝色冰柱将结界刺穿。巨大的冰柱像陨石般，纷纷朝地下砸去。

他心中一颤，紧紧地看着那道黑影。

一城的结界通常都以神器压阵，用繁复的阵法加上符咒灵器等，才得以形成。而要击碎结界，也非易事。通常都是多人合力，加上与阵眼神器相克的另外一件神器，才能完成。

可他竟然只需要一击，便将一城结界化为齑粉。

这样的气势，整个古荒，连夏国的镇南将军风天应，也未必能做到。

他心中升起一股极大的恐惧。

“殿下，快逃，我们回王都。”结界一旦攻破，整个芜炎城都可能陷落。他的职责是将她安全地交到妊将军手中。虽然陛下不在意她的生死，可她若是死了，陛下必然会把罪责怪到他头上，让他的家族都给公主陪葬，以保全皇家的颜面。

数道金芒拔地而起，朝黑影冲去。许多冰柱被金光击中，化成雨水，落了下去。接着，一个年轻的将军和无数士兵，与那道黑影在空中缠斗了起来。

“等等，对方只有一个人！”公主有些诧异。

那千军万马的气势，让她误会是敌军来袭了。

“别管了，快走吧。”老者拉着黑水兽的缰绳，一刻也不想耽误，“妊将军会处理的。”

正是因为只有一个人，才叫人害怕。

公主迟疑了两秒，快速道：“你快去镇南府找风天应，我留下来与妊舒一起守城。”

“你在说什么疯话，快走！”老者的一双青眼瞪得快要凸了出来，他那张皱巴巴的黑脸因恼怒和震惊，扭曲了起来。他跳下坐骑，不理会公主说什么，只是抓起黑水兽的缰绳，念起了速行咒。

公主正要打断他，却突然僵住。她轻轻地”啊“了一声，然后定定地看着远处的城墙，像一尊雕像。

老者顺着她的眼神望去，看到了一个骇人的画面。

只见那道黑影立在城楼上，手中提着一个圆滚滚的东西，还在滴着什么。那人的目光死死地锁住公主，寒气涌动，铺天盖地。稀疏的草木开始结冰。蓝色的冰晶像海水一样，从他脚底出发，顺着城墙和旷野，直冲他们而来。

老者感觉心脏像被一只巨手捏住了一般，停止了跳动。

他很想叫公主逃跑，却被恐惧攫住，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远远地，那人盯着他们，竟露出一丝奇怪的笑意。他的眼神很兴奋，像压抑已经的野兽找到了他梦寐以求的猎物似的。

只是一瞬，他便飞掠至他们跟前。老者感觉面门都冻结了。公主被他抓起，像白蝴蝶似的，被寒风卷进了空中。然后消失在天际。

许久，周围的坚冰融化了。老人瘫坐在地，久久才回过神。

他注视着黑水兽那空空的背脊，有些恍惚。

这下该怎么办，妊将军死了，公主也没了，他要怎么向陛下交代？

许久，他喃喃道：“不关我的事，若陛下真的心疼小公主，又怎么会随便叫我这样一个修为低微的宫廷马夫来护送她。陛下本就不在意她的死活，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