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黑了——入眼皆是泼墨般的浓郁黑色，空气粘稠得令人无法呼吸。

“我是谁？我在哪？”小器灵很纳闷，他们族人在教育自己后代时都会说他们器灵呢，是依靠有缘人的欲念而生，寿命说长也很长，隔壁长胡子的老头已经活了几万年了，现在依旧活蹦乱跳得活像个老顽童；但有些器灵的寿命说短也是很短的，比如就在前几天刚从一盏烛台中出生的器灵，刚有了自己的名字，但因为要给有缘人报恩，转头便被烧尽了。

小器灵是从一杆笔中诞生的神志，熬过了漫长又难以忍受的黑暗，他的眼前终于能看见东西了，族里的长者曾耳提面命地教导过他，一睁开眼就得先寻找有缘人，器灵一族延续全靠有缘人，所以器灵的这一生要帮有缘人干一件足以报恩的大事，自己才能成年并继续修炼，而那件事有时需要付出自己的生命。

小器灵突然有些泄气了，若是他的有缘人也叫他干那种会没命的事情怎么办？

但是原本有些昏暗的房间，此时被人燃起一盏灯，小器灵一个哆嗦，抬眼向上，与一双漆黑的瞳孔毫不意外地对视了，那双眼睛是那么的冰冷带着寒意，来者一身浓重的血腥味，那种味道不是沾在衣服表面的，而像是从面前这人骨子里发出的，沉重而残忍。

“完了——”小器灵的灵魂深处告诉他面前这个就是自己的有缘人，但同时万念俱灰，自己可能要“早夭”了。

良久后，那双眼睛移开了，打算将这个只是化形了一丁点的小器灵无视掉。

那人伏首在案桌旁从天黑到天亮，甚至最后一丝灯芯燃尽，他都没有停歇。

小器灵成功活过一夜，既然有缘人不是一见面就杀他，那说明还是有回旋的余地的，比如叫他去打扫房子啊、送饭啊，只要不是送命的活计，小器灵都很乐意去做。

于是小器灵殷勤到了极点，在最后一点光快要熄灭时，他不知从哪扯出一根新的放上上去，还嫌它不够亮，凑到跟前吹了吹。

“离远点，灯油会灼烧灵魂。”那人说话了，声音很低，像是不得不开口提醒一样。

小器灵眨巴眨巴眼睛，不敢张口，只点了点头，又缩回毛笔顶端，只露了一个头——因为这支笔泛化器灵了，所以今天丛徒用了另一支笔。

他看得眼睛发痛，书页中是千篇一律的已经死去的人的姓名，战乱连年不休，他天天都有做不完的工作，可是今天他盯着那个正在努力向他“卖萌”的小器灵，突然想歇一会。

于是他轻搁下手中的笔，放松了身体，看向这空荡荡的地方中的某一处，突然往日的记忆泛起，这是神使给他批封的地方，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在这里无聊的生活，除了处理从凡间源源不断的魂灵，人太多了，又太少了，死亡的、惨叫着的魂魄每天萦绕在他脑海，可是他只有一个人，就在这一处——不知年月。

“你......能给我起个名字吗？”小器灵看有缘人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怯生生地开口。

丛徒似是一瞬间不知声音从哪传出，还愣了一瞬，但很快又看到了小器灵，对方许是胆子养大了些，此刻从自己寄生的毛笔里出来了，盘腿坐在案几一角，活像个等比例缩小的小孩子。“......你为何想要一个名字？”丛徒问。

“！！！”小器灵一个跟头翻起来，他不会不想给我姓名，然后等会就把我吃掉吧！

他顿时很生气，将自己的寄体——那支对他来说硕大的毛笔，搬到丛徒面前，但要开口前他底气又有些不足，因为自己还未长大，对方看来法力深不可测，要是捏死自己那便是分分钟的事情，但是他又不甘心被人拿捏，器灵一族虽然势单力薄但士可杀不可辱，不给他们赐名，那便是最大的侮辱！

“你要是想吃了我！你也得给我先起名字，然后等我回族里禀明父母，让他们给我立一个有名有姓的衣冠冢之后，你才可以吃我！”小器灵嘴上的气势丝毫不输，但是被他拿来当做武器的毛笔却背刺了他——他根本举不动。

“我为何要吃你？”丛徒更疑惑了，这小东西倒会先发制人。

小器灵突然“哇”得一声就哭了，自己的寄体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你要是不给我起名，我就是长不大，我长不大你就可以随时吃了我！你真是最坏的有缘人，你是坏人！”小器灵几句话便给丛徒安了好几顶大帽子。

丛徒：“......”他想起来了，器灵一族最看重自己的姓名，可死但不可无名死——很怪，把自己的姓名看的比自己的命都重要。

“我不嗜好吃器灵，但是我不是你的有缘人，你找别人去给你起名吧，你自由了。”丛徒拒绝了小器灵。

小器灵闻言，只感觉自己头上劈了两道雷，一道是族训，一道是父母的耳提面命。

在他这刚出生不到一天的人生中，有缘人不认自己这真是一件旷古奇闻，他比没有名字还伤心。

“我，在混沌中，天天感受到你的气息、你的声音，时而还有你的心灵，我虽然看不见，但我能感受到你，我能感受到你的痛苦，然后你的痛苦和渴望解脱的欲望催化了我，可是！你说你不是我的有缘人！？”小器灵声泪俱下，他说完便失望地钻进了寄体。

魂识飘回了族中，开始诉说自己出世后的悲苦。

而被小器灵单方面冷落了的丛徒若有所思。

小器灵说是自己的欲望催生了他，而自己的欲望原来就是解脱自己，他突然绽放了一个笑容，原来如此，原来......这么简单。

“族长，你说怎么办，他是不是要把我耗死，我要是没有名字，十天之内就死去了......”小器灵哭得悲恸，他的父母隔空拥抱着自己孩子的魂识——现在孩子还没有办法脱离寄体，以本体来见他们。

“族长，救救我们孩子吧，这一代总归三个被催化的器灵，前一个被狡诈之人所害，如今救他们两个了，我们含辛茹苦孕育几千年的孩子呀，您救救他吧！”小器灵的父母也满脸着急。

器灵一族因为繁衍方式特殊，已经一代不如一代了，经历过器灵大肆抓铺后，繁衍越来越困难。

因为一只器灵完全孕育需要两个步骤，不仅需要上一代器灵孕育，还要将孕育出的小器灵寻找一个寄体，无论什么器物都可以，然后灌养以有缘人的欲望，慢慢催生，有些人的欲望赤诚催生得快，有些人的不仅繁杂且贪，那么催生器灵便十分慢，因此这一代才催生出了三只。

器灵族未来堪忧啊。

族长也没什么办法，如今他们大部分人轻易都不敢到人多的地方去，隐居山水之间，但是繁衍是一个族群的重中之重，他这个族长必须得出面解决一下。

“你们先别急，我先去探查一下这个人什么身份。”族长忧思道。

在小器灵一个人呆在毛笔里生闷气时，毛笔外杆突然被敲了一下。

“有人在家吗？”丛徒的声音，他还挺礼貌。

小器灵探出头，瞪圆眼睛看着对方敲错了地方，他没好气道，“门在这边！”

丛徒从善如流地收回手，盯着还在气鼓鼓地小器灵，“你还在生气吗？”

回答他的是小器灵作势要往回缩的小脑袋，但丛徒没遂他愿，隔着虚空伸出两根手指轻轻一“撮”，将小器灵提溜起来，“我们打个商量怎么样？”

依旧没等到回答，丛徒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会帮你起一个名字，而且据我所知，你们器灵是要帮‘有缘人’实现一个愿望才可以自由是吗？”

小器灵还是不太相信，这个人说的话是真是假，只是狐疑地从鼻腔里哼了一声，算是回应了他的话。

“那这样吧，我给你起完名后你帮我做一件事，我们两清，你就自由了。”丛徒问道。

“这不本来就是这样嘛！是你要把事情复杂化。”小器灵瘪嘴。

丛徒：“......”他俩统共也没说几句话呀。

“嗯......我想想，”丛徒脑海中缤纷繁杂飘着好多的字和诗词，不过他都不太喜欢，冥想半刻，小器灵又要开始生气的时候，他终于从自己脑海中拉了两个字出来，“你就叫竭世吧！”

小器灵从毛笔里滴溜溜地跑出来，一脸“你在欺负我”没文化的表情，问道，“这不会是你从脑子里随手拉了俩字随便给我安的吧！”

不过小器灵嫌弃归嫌弃，还是巴巴地趴到丛徒面前的纸上，语气里透着隐藏不住的欣喜，“写给我看！写给我看！”

丛徒瞧着小器灵身嫌体正直的模样，觉得很是新奇，便拿了小器灵的笔——寄体。

小器灵看着丛徒骨节分明地的指头握着自己的寄体，莫名觉得灵魂有点痒。

弹指一挥间，他便在纸上洋洋洒洒地写了比小器灵两个都还大的俩字，他的字是君父亲手教的，写得格外恢弘大气。

“哇塞，好霸气的名字，比我爸妈李二蛋王二牛的名字好听多了诶！”竭世避让着还未干的墨迹，站到自己名字中央点头称赞。

丛徒：“......”等等？你爸妈叫什么？

给他们起名的是什么牛鬼蛇神啊。

“好啦，你要给你办什么事？”竭世把写着他大名儿的纸卷吧卷吧给顺到了自己毛笔里边。

丛徒一瞬眼眸有些晦暗，但很快便调整了过来，摸了摸小器灵的头，对方已经渐渐开始凝聚成实体了，怪不得小器灵把拥有一个姓名看作天大的事情——那这样看来的话，器灵一族的生长周期应该也不长。

“再等等好吗，我还有些事未办，等我办完你帮我可以吗？”丛徒说道。

竭世掰了掰手指头，用他那只能进行简单比划的小短指头估算了一下自己的生长周期，“好吧，看在你给我起名的份上，我等你。不过你要快哦，赶在我长大之前，你一定要把事情办完。”

“嗯，好，”丛徒答应他，“那你多久长大？”

竭世：“我们族长说三天一个轮回，需要三个轮回就好啦！”

丛徒点了点头，时间够了，他又从一旁的布袋里拿出今天他专门出去找的小碗碟，“这个就是你的饭碗啦，还有给你买了个小床，就在我枕头旁边。”

竭世眼睛顿时更亮了，抱着跟他脸一样大的碗，飘下桌子，走到了丛徒睡觉的地方，如同视察领地一样，将自己的跟鸟窝差不多大的小窝往床中间挪了挪，又把丛徒的枕头努力往旁边搬了搬，仿佛这个床的主人是他一样。

丛徒几万年来都是一个人，如今有了这个叽叽喳喳的小器灵，倒也不觉吵闹，只是对除他之外的生物感到好奇，除了天上来的那些神使——他很不喜欢他们。

竭世——宋祈；

丛徒——叶霁禾